第01章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白長山壹腳踩向剎車，拉了壹下離合器，車子很乖巧地停下來。白長山伸手去推車門，那門不靈巧，推不開。他側轉身子，雙腿彎曲，猛地壹齊向前伸去，腳上的翻毛皮鞋轟然踹在車門上，咣的壹聲，門開了。接著是轟的壹聲巨響，車門在廂板上撞了壹下，反彈回來。眼看要再壹次關上，白長山再將腿伸了伸，剛好頂住正要合上的車門。
　　他從車上下來，站在路邊。勤務兵壹路奔跑著傳達首長的命令，等待輪渡過江，所有汽車原地待命。許多戰友向不遠處的土堤走，白長山也跟了過去。土堤上長滿了草，在風中搖擺著。他和戰友們站成壹排，面向著壹條大河。流水混濁湍急，滾滾而下。有人激動地叫，長江，我看到長江了。他和戰友們站成壹排，叉開雙腿站好，解開褲扣。壹股力量將臀部向上提了壹下，立即有壹股溫熱向前撲騰而出，哧哧地沖向那耷拉著的蔓草。蔓草於是像壹群獲得愛情滋潤的少女般扭動起柔韌的腰肢。
　　他的身後，也有壹條奔騰的長江，但流淌的不是水而是鐵甲。首長說，解放戰爭進入尾聲，等全國解放了，都回家抱婆娘日鬼去，給老子日壹群龜孫子出來。
　　白長山抖了抖寶貝，有點依依不舍地往褲子裏面塞。日鬼，真是日鬼吧。都二十二年了，這寶貝連主兒都沒找著呢。他看了看天，希望老天告訴他，這寶貝的主人是何方聖女？天是晴朗的，皓月當空，繁星點點。形勢的發展，快得出乎意料。壹個月前，大家緊張地準備在寧昌打壹個大仗，沒料到白崇禧在壹夜間夾著尾巴逃出了寧昌。白長山和他的鐵甲車隊甚至來不及停下來喘口氣，便接到了新的命令。夜優美而且寧靜，如同壹首鄉間小調，山泉般潺潺逶迤。時世如長江，飛流直下，壹日千裏。他們的目標是南方。南方在他的心裏是朦朧而又美麗的，就像那個註定要走進他的心裏，而目前仍然不知身在何方的女人。
　　在幾百公裏之外的恒興，方子衿也正好擡頭看天。天是暗灰色的，顯得很厚很重，像是要下雪了。七月自然沒有下雪壹說，即將到來的，應該是壹場雨，卻也不像是那種暴烈桀驁的夏雨，如果不是持續的炎熱，這雨意倒像是到了隆冬。她再看看遠處的山巒，山巒起伏著壹種心情，黛青的波浪狀中，遊弋著薄薄的霧靄，更顯幾分淒迷。恒興古城就在這種黛色的淒迷中靜靜地等待。接受壹個完全不可測的未來時，恒興古城顯示了從未有過的冷靜。
　　天已經變了。方子衿想。同時她又想，天真的變了嗎？
　　西城公園無數的彩旗招展著快意，整個恒興城，是標語的海洋，是彩旗的海洋。方子衿拉了拉顯得有點短的戲服裙子，又趁著督學王誌堅和其他人不註意，扯了壹下戲服的前襟。這壹切都沒用，裙子還是短了，露出壹截被肉色透明絲襪緊裹的腿。方子衿的個頭不比同學高，腿卻比她們的長，所以露出的部分更多壹些。還有她的胸脯，被那衣服緊緊地束住，像是多出了兩只大布袋子壹般。她看了看公園正中空場上臨時搭建起來的舞臺，上面的大紅橫幅上是壹排醒目的大字：解放軍入城典禮。會場上空的廣播喇叭正在播放《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樂曲非常歡快。
　　天真的是變了。
　　王誌堅屁顛屁顛跳跑過來，手舞足蹈地揮著那雙短而粗的手，露出滿嘴被煙熏黃的牙，大聲地說：“快嘍，快嘍，解放軍已經入城嘍，轉眼就要到嘍。快去後臺準備好嘍。”
　　方子衿彎腰拾起壹位同學掉下的彩帶，並沒有像別人壹樣慌慌向後跑，而是邁開優雅的雙腿往後走，同時跟著廣播樂曲哼起了剛剛才學會的今天要演唱的歌曲：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後臺的壹切都是忙碌的，可誰都不明白到底在忙些什麽。時間轉眼而逝，外面的嘈雜忽然間靜了，代之而起的是整齊的歌聲。接著，有人開始高聲地喊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解放軍萬歲。參加入城式的幾千民眾，也壹起跟著喊起來，喊聲震徹雲霄。樹枝間唧唧喳喳叫著的麻雀被這口號聲嚇住了，撲棱棱飛離了樹枝。後臺的女學生們壹個跟著壹個跑過去，拉起幕布的壹角往外看。方子衿忍不住好奇，也跟了過去。她搬了壹條化妝凳，墊在腳下，那張塗了油彩的漂亮的臉，因此就在所有同學的上面。她居高臨下看到的是會場前彩帶的海洋。海洋的當中，是壹塊空場，空場的盡頭，是公園的大門。解放軍的隊伍從大門口進來，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兩匹大白馬和馬上騎著的兩個穿著黃布軍裝，腰間紮著武裝帶，別著手槍的軍人。他們的後面，是好多人列隊擡著的壹挺重機槍。這東西讓方子衿的壹顆心猛地撲騰了幾下，連忙將頭縮了回去。
　　儀式十分熱烈，開始是鳴禮炮，又是放鞭炮，掀天的鑼鼓同時敲響了，整個古城為之震動。儀式結束，接著文藝演出開始。最初，場上顯得有些沈悶，還鬧了壹些笑話。這些節目全都是臨時趕排的，歌詞以及舞蹈動作都不熟，又看到臺下那麽多槍炮，參加表演的女中學生難免會有些緊張。
　　好在方子衿這時上場了，她表演的是獨舞《迎接親人解放軍》。表演這個舞蹈只要把握兩條：壹是踩準音樂節拍，二是表現出歡暢。做到這兩點並不難，加上方子衿嬌小的身材、姣好的容貌以及柔韌性極好的舞蹈動作，壹下子將場中氣氛推向了高潮。
　　整個會場，就像是情的海洋。原來是波瀾不驚，方子衿成了鬧海的哪咤，隨著她的舞蹈動作，在場的所有人都沸騰起來。這些人中就有陸秋生。
　　陸秋生此時就站在臺下看著方子衿。小號的黃布軍裝穿在他的身上顯得有些大了，武裝帶紮在腰部，看上去就像是藕結壹樣。他看到方子衿在臺上表演，臉上幾顆若隱若現的麻子像珍珠壹樣亮起來，使得他那張長馬臉星光燦爛。幾天前，他隨著壹支解放軍的小分隊在夜色掩護下悄然進入恒興古城時，恒興的國民黨政權在幾個小時前已經逃走了，陸秋生迅速和恒興的地下黨聯絡，將國民黨恒興黨部的牌取下來，掛上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恒興軍事管制委員會的牌子，並且著手籌備這次入城式。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整個人像根木柱子壹樣釘在那裏。他的目光追隨著臺上的方子衿，她像壹只輕巧的燕子，在那裏翩翩飛翔著。她的身姿堤柳壹樣搖動，壹條烏黑的獨辮，壹忽兒黑蛇壹樣在她渾圓的臀上扭擺，壹忽兒像趕車把式手裏的鞭子，彎曲著無數的風情，壹忽兒又像是夏日的閃電，有壹股巨大的力量從那裏迸射而出。她每壹次挺胸，挺出的都是萬種風情千般神韻，胸前的兩團肉，就像兩顆出膛的炮彈，在即將噴薄而出的那壹瞬間，又猛地向裏面壹收，像壹朵綻開的荷花收起粉紅色誘人的花瓣。空氣中，仿佛有壹根電線，連通了她和他，她白皙的手腕輕輕壹揮，他的心就顫兒顫兒地抖，她優雅的腿擡起來，裙子擺動著，他的整個身子，也隨著晃悠。
　　方子衿的獨舞在雷鳴般的掌聲中結束，她壹再謝幕，然後退到了後臺。
　　陸秋生如夢方醒，擡腿就向後臺走去。後臺非常混亂，上臺下臺的不是在走，而是碎步小跑。這個在叫，我的蝴蝶結呢？誰拿了我的蝴蝶結？那個說，看到我的彩帶沒有？天氣悶熱，現場指揮的王誌堅額頭上已然冒出了汗。他揮動著雙手，聲嘶力竭地喊叫著。猛地見陸秋生進來，焦急嚴肅的表情立即換上了壹臉的笑。
　　秋生兄，來視察嗎？歡迎歡迎。接著，他轉向那些男女學生，命令道：同學們，註意啦，歡迎軍代表陸秋生同誌視察工作。
　　方子衿就在此時第壹次帶著壹種好奇的目光瞟了陸秋生壹眼。
　　陸秋生穿著壹套灰舊軍裝，腰間紮著武裝帶，腳上的綁腿紮得壹絲不茍，穿的是壹雙打了很多補丁的輕便軍用軟鞋。他身材矮小，那套軍裝原本已經是小號，穿在他的身上，還是顯得大了些。他身上唯壹顯得大號的就是那張臉，那是壹張長臉，就是人們所說的馬形臉，上面還有幾顆若隱若現的麻子。這樣壹個人，如果站在人叢裏，肯定不會被人註意。可現在，他穿著壹套軍裝往人面前壹站，就有了幾分英氣，有了幾分武氣，有了幾分俊氣。
　　她和大家壹起鼓掌，臉上掛著的笑容，像秋天裏的那壹叢山菊花。山菊花在她的臉上只盛開了壹半就開始變形，變成了壹朵滿面含羞的白蓮花。這壹切都因為他的目光和他的腳步。他的腳步是標準的軍人腳步，以前她在小說中看到過有關軍人腳步的描寫，怎麽都不明白，可壹看到他走路的姿勢，立即明白那就是軍人所特有的。他的目光顯然不是軍人特有的。他的眼睛裏面仿佛有兩只無形的手，從壹個不知名的深處向外伸出，壹直伸向她，要抓住她身體的某個部位。準確地說，想抓住的是她胸前的壹對大奶子。這種目光她實在太熟悉了，小時候，跟著母親壹起走在恒興城的街巷裏，母親就接受過這種目光的“洗禮”。有幾次，她跟母親壹起回到家鄉方家壩子，那些鄉下漢子的目光更是肆無忌憚，他們用目光剝光了她母親，讓那壹對瓷白的奶子露在大太陽底下，像兩朵綻開的廣玉蘭般張揚著。方子衿稍大了之後，這種目光又開始對她進行“洗禮”。在目光的“洗禮”中長大的她，對自己胸前那兩團越來越大的肉充滿了憎惡和仇恨。
　　現在，陸秋生用目光對她進行“洗禮”的時候，她心中剛剛升起的那點好感，頓時蕩然無存。就在她想著自己是否應該逃走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並且主動伸出手來，要和她握手。方子衿不太情願地和他握了握手。握手是壹種新型禮節，似乎是這個嶄新社會極其重要的標誌之壹。由於對這種禮節不熟悉，她並不知道，自己其實可以只伸出幾只手指讓他握壹握的。他拉著她的手不肯松開，同時，他的身體似乎還在抖動。那壹瞬間，她的心再壹次咯噔了壹下。
　　在後來的演出中，方子衿有壹個獨唱和在壹個群舞中領舞。只要她壹出場，全場歡聲雷動。
　　就在這壹天，方子衿的名字不脛而走，整個恒興城都知道恒興女中有壹個方子衿，歌舞壹絕，美貌無雙。甚至有人更直接，不叫她的名字，叫她恒興第壹美女。從那天開始，無論她走到哪裏，人們都會對她駐足觀望，或者是指指點點。
　　回到家裏，父親方晉誠和母親周硯月正在討論解放軍進城的事。周硯月說，這天說變就變了，怕是要下壹場透雨了。方晉誠說沒變。恒興城還是恒興城。周硯月說，怎麽沒變？市黨部大樓的青天白日旗換了。方晉誠說怎麽變也得吃飯放屁，生娃兒。這時，方晉誠見女兒方子衿回來，就說，衿娃子妳學校的張先生今天好些沒？方子衿含糊地應了壹句，回到自己的房間。放下書包後的第壹件事，是將裏面所有壹切清理了壹遍。她喜歡秩序，喜歡壹塵不染，床上哪怕有壹根頭發，都會讓她有壹種歇著壹只蒼蠅般的感覺。清理過後，她仔細地檢查了壹遍，再檢查壹遍，然後才拿出《黃帝內經》，在寫字臺前鋪開，又在旁邊鋪上壹個本子，放好筆。可今天，她怎麽都讀不進去，腦子裏老是閃動著那張星光燦爛的臉。
　　那場雨醞釀了幾天，在第三天演變成了冰雹，落到地上稀裏嘩啦地響，像壹群穿白衣服的孩子，歡蹦亂跳著鬧騰了十幾分鐘，竟然積了薄薄的壹層。冰雹說停就停了，天上現出壹絲亮色，卻非常短暫，瞬間又被烏雲籠罩。到了第二天淩晨時分，終於嘩啦啦下起雨來。
　　方子衿起床的時候，看到雨絲斜斜地織成了壹張網。積雨從瓦溝子裏流下來，串成壹副幕簾，滴落在門前的麻石街。方晉誠穿著壹身青布長衫，戴著壹副圓框玳瑁眼鏡，看著瓦檐下滾落的水珠，神情有些幽幽地說，昨天下冰雹，今天又下起了這種糍粑雨，今年這氣候真怪了。周硯月坐在神龕的另壹面，她壹頭烏黑的頭發向後梳起，在後面挽成壹個髻，套上壹個黑色的發網，再用壹根銀簪簪著。她穿著壹件對襟的緞褂，領子上有壹圈彩色的滾邊，下面是壹條大花的單褲，腳上踩著壹雙緞面的出邊帶袢布鞋。方子衿不太喜歡母親的那件對襟緞褂，腰束得太緊了些，初壹看上去，就像壹只高腳的洋酒杯，杯肚曲線玲瓏，驚世駭俗。方子衿覺得母親不應該讓那地方太顯擺。可不知為什麽，父親就是喜歡她這壹身打扮，母親也就格外有了穿的興致。她沒有搭丈夫的話，而是對正準備出門的女兒說，這雨落的，今天不去了吧？
　　“就要放暑假了，這幾天事多。”方子衿說著，撐開油紙傘，鉆進雨幕裏。
　　剛到學校門口，迎面見到王誌堅。他站在門房裏向她招手，她只好迎著他走過去，站在雨地裏聽他說話。他說今天妳不用去班上了，去壹趟軍管會，陸特派員有事找妳。方子衿問他什麽事，他說妳去了就知道了。看那神情有些怪怪的，給人的感覺是他肚子裏沒裝什麽好水。
　　軍管會在以前國民黨的市黨部裏辦公。這幢樓在整個恒興是最威嚴氣派的。進入大院有壹個門樓，要上好幾級臺階，門樓的兩邊有荷槍的戰士站崗。陸秋生所在的文化教育委員會在大院的最後面，緊靠著山，是壹幢很普通的木板樓，走在上面，篤篤響著回聲。
　　方子衿走進之前，陸秋生壹邊搓著手，壹邊在辦公室裏打著旋兒。見到她，他似乎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他給她倒水，卻因手發抖，將水灑到了缸子外面。他拿布來擦桌子，結果碰倒了那只軍用搪瓷茶缸，茶缸在地下滾出壹串特別的響聲。勤務員聽到響聲，以為出了什麽事，立即跑過來。陸秋生便恢復了壹些平靜，也重新找到了尊嚴，在藤椅上坐下來。等勤務員將辦公室裏清理幹凈，他再壹次變得緊張起來。
　　方子衿坐在那裏壹言未發。她很後悔今天穿了這套學生裙。當初是準備去教室的，王誌堅突然通知她，她根本來不及換就趕來了。要怪也得怪這恒興離上海太近了，在壹條江上。十裏洋場上流行著什麽，幾天之後溯江而上的風潮就會席卷恒興城。如果上海人不弄出這種透明絲襪，也就根本不會有她現在的煩惱。她將學生裙的下擺拉了又拉，雙腿並得緊緊的，雙手合掌，夾在兩腿之間，那條長辮子蛇壹樣盤在她的腿上，辮梢夾在她的手掌間，壹下壹下地搓動著。
　　“由於形勢的需要，妳們這批學生，將提前畢業。”陸秋生說。
　　方子衿有些不明白地擡頭望他。他是軍管會文教委員會的特派員，他們是有權決定這件事的。可是，這件事和她有什麽關系？她想，提前畢業，對她半點好處都沒有。大學的招生考試還需要半年時間，這半年她難道等在家裏？
　　陸秋生說，畢業後，所有自願參加革命的青年學生，我們都將進行培訓，然後安排在相應的政府部門工作。方子衿說這和我的關系不大。陸秋生說怎麽不大？難道妳不願參加革命？中央有政策，現在參加革命，將來就是革命幹部。方子衿打斷了他，說我的理想是當壹名醫生。陸秋生說我們的革命隊伍中也需要革命的醫生。他揮了揮手中的壹個本子，似乎那裏面裝著革命的未來壹般。他說，新中國成立了，許多工作都要做，千頭萬緒。我們要進行土地改革，我們要解決全國人民的溫飽問題，生老病死問題。全國人民，都是我們革命者的兄弟姐妹，我們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要為他們解決壹切。吃不起藥看不起病的問題，也是我們要解決的問題之壹。
　　方子衿第壹次認真地看了看他。她確實感受到他身上和別人不同的壹些東西。政府要解決所有人的溫飽問題以及生老病死問題？全國那麽多人，能解決得了嗎？別說全國了，就是這個恒興城，有壹家市立醫院和兩家私立醫院，可壹般的恒興市民，有幾個能看得起病？還不是得去她家看病？
　　陸秋生突然轉換了話題，對她說，我今天找妳來，不是為了這件事。我是有話要對妳說。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中有壹種特別的晶亮，而他的臉上卻掛著某種膽怯。他說，我要妳答應我。妳如果答應了，我會找人去妳家。
　　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實壹開始就知道了。可是，她裝糊塗，睜著壹雙圓圓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撲棱撲棱地眨動著。“什麽？我不明白。”她說。
　　陸秋生又走動了幾步，說：“妳明白，妳當然明白。”
　　談到別的話題時，他的口才很好，滔滔不絕，可現在，他顯得很口拙，話未說出口之前，臉先已經紅了，就像在戲臺上搽了粉壹樣。聲音從他那兩片厚厚的嘴唇裏蹦出來的時候，好像經過了壹條彈簧通道，話音顫顫地抖著。方子衿真的非常害怕，如果他直接向自己求婚，她該怎麽辦？拒絕他？還是答應他？她多少有些期待他做出某種熱烈的表示，同時又恐懼任何方式的表示。
　　謝天謝地，直到她離開，陸秋生也沒有勇氣將話挑明。
　　回學校的路上，她壹再地想：看來，他是真的愛上自己了。可是，自己愛他嗎？他那明顯的愛意，讓她心裏像是下了壹場透雨般，有壹種甜絲絲涼爽的感覺。同時，她又異常迷惑，壹遍又壹遍在心裏問自己，這就是愛情嗎？自己雖然覺得開心，但為什麽沒有愛的感覺？最好別讓自己面臨選擇，這壹切太突然了。
　　第二天下午，方子衿從教室裏出來，見王誌堅站在教室門口。他對方子衿說，妳到我的辦公室裏來壹下。沒有辦法，她只好跟著他走進了辦公室。督學在舊學校裏是實權人物，相當於後來的政教主任，比教務主任更有權威。學生進入督學辦公室，通常都是站著進站著出。可方子衿成了特殊人物，王誌堅竟然非常客氣地請她坐下來。
　　“妳考慮得怎麽樣了？”王誌堅問。
　　“考慮什麽？”她故意裝糊塗。
　　“妳和陸主任的事嘍。”陸秋生根本不是什麽主任，可王誌堅要這樣稱呼，別人也不好說什麽。
　　她的心猛然怦怦地疾跳起來。表面上，她還是非常文靜。“我和陸主任什麽事？”
　　王誌堅壹句話就捅破了那層紙。他說，陸主任愛上了妳，自從第壹次見妳，就被妳的相貌妳的歌聲以及妳的舞姿迷住了。方子衿想說點什麽，可是，她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太快了，渾身似乎已經沒有力量，嘴唇在顫抖著，無法吐出哪怕壹個字。她的雙手放在背後，十指抓著自己的那條大辮子，她的十指因此成了正月十五玩龍燈的漢子，而她的大辮子，也就成了被那些漢子玩弄於股掌間的壹條黑龍。擺在面前的雙腳，穿著壹雙出邊的黑皮鞋，她讓壹只鞋平放著，另壹只鞋的鞋底擡起，恰好踩到突出的邊沿。突出的邊沿很窄，她只稍稍用力，上面的鞋底就滑了下去。她因此換了壹邊，擡起另壹鞋底去踩。王誌堅揮了揮那只粗短的手臂，那雙三角眼在她的胸前脧來脧去，讓她渾身長滿了雞皮疙瘩。他對她說，妳不要有什麽顧慮，現在是新社會了，提倡婦女解放，戀愛自由。新社會婚姻由自己做主，不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說到這裏，他站起來，在方子衿背後踱了幾步，見她沒有反應，又說，妳大概還不了解陸主任，我和他是武大的同學，他是我的學長，比我高兩屆。在武大，他是有名的風流才子，不知有多少漂亮的女大學生暗戀著他，可他壹個都看不上。
　　方子衿的嘴角扯動了壹下，那表情怪怪的，心裏浮動著嘲弄。她的手絞動得更快了，雙腳又換了好幾次。
　　王誌堅在她面前停下來，弓下身子，態度顯得很謙恭。看起來，這像是壹種特別的關心，但方子衿懷疑他其實是想從上面透過衣領看自己的乳溝。他像對待任何壹個犯錯的學生壹般苦口婆心，只不過少了聲色俱厲。他揮舞著手，唾沫星子亂濺。方子衿異常驚訝，他竟然對陸秋生的家史了解得如此詳細。陸秋生的父親叫陸鳴泉，兄弟五人，排行老幺。陸鳴泉在法國留學的時候加入共產黨，後來在上海搞地下工作，抗戰時回到寧昌。據說，陸鳴泉即使不在中南局任重要幹部，也可能是哪壹個行署的專員壹類的高官。
　　方子衿的嘴壹下子張大了。難怪王誌堅如此熱心，原來是想抱住陸鳴泉的大腿呀。
　　那壹切與我有什麽關系？我不愛他。她幾乎想大聲地沖他咆哮，我的愛情是我自己的，除了我，誰都別想控制它。
　　面對方子衿的時候，他第壹次不發抖了。
　　“為什麽？”他說，“我聽說妳不想參加土改工作隊。”
　　方子衿坐在那裏，半低著頭，努力不去看他的眼睛。她的背微微向前頷著，雙手交叉地抱著，擱在腿上，那根美麗的辮子溫馴地躺在她的腿和手之間。只有她自己清楚，她這樣做是為了令自己豐滿的胸脯不顯得那麽突出。這個春天來得早，雖然是四月天氣，氣溫已經躥得很高了，她僅僅只是穿了壹件毛衣，外面套了壹件黃布軍裝，腰中又紮著武裝帶，胸脯聳得令她十分難堪。尤其是她剛跨進他的辦公室時，他的目光好幾次在那裏逡遊，她的乳房因此在衣服裏面挺了壹下，突然間著火了似的，又硬又燙。
　　“土改是壹件大事。我們黨希望通過土改鍛煉和選拔壹大批年輕幹部。”陸秋生說，“我知道妳想當醫生，等土改結束了，妳還可以當醫生呀，也可以去醫學院學習。”
　　最初，方子衿也是這樣想的。和其他同學壹樣，面對這場革命，她熱情澎湃，義無反顧。革命對於她這個年齡的孩子來說，不僅僅是壹件好玩的事，而且是壹種全新的生命體驗。
　　暑假前的幾天異常忙碌，學校貼出通知，所有本屆畢業生提前畢業，凡是願意參加革命者，均可以自願報名。她和另外壹些同學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就填寫了報名表。其他學生都放假了，畢業班還留在學校，學校舉行了畢業儀式和應屆畢業生集體參加革命儀式。在儀式上，所有同學都穿上了壹套黃軍裝，紮上了武裝帶。方子衿還代表所有參加革命的同學發表了壹篇慷慨激昂的講話。儀式結束，她們坐上了壹輛軍用卡車，和其他學校參加革命的學生壹起，被拉到了壹座軍營裏，進行為期幾個月的集訓。
　　集訓共分為兩個階段，第壹階段是軍訓，目的是從組織性和意誌力上訓練這些年輕的革命者。第二階段則是分開訓練，壹部分參加土改工作隊的同誌，要集中在壹起學習有關土改的政策、方法。還有壹部分人將參加醫療工作隊，他們將被集中在以前的恒興市立醫院現在的恒興市人民醫院實習。
　　第壹階段雖然主要是意誌訓練，也還有些政治課。方子衿原認為革命就是革那些貪官汙吏的命，就是革除陳規陋習。上了政治課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簡單了。這是壹場無產階級針對有產階級的徹底革命，要徹底鏟除整個資產階級。資產階級靠剝削和壓迫來獲取自己的最大利潤，共產黨要鏟除剝削和壓迫，她能理解，也無條件支持。但是，說無產階級是革命的中堅力量，她怎麽都接受不了。什麽是無產階級？簡單地理解，窮人就是無產階級。
　　方子衿還沈浸在自己的問題中，陸秋生又壹次開口了。他說，妳知道共產黨為什麽能夠打敗國民黨？土改是壹個重要手段。清朝之所以在壹夜之間被推翻，腐敗呀，落後呀，只是壹些表面現象。就算是政府再腐敗，老百姓的日子，只要能夠過下去，肯定不會造反。可是，清朝末年，土地兼並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程度，全國百分之十的人擁有百分之九十的土地，而百分之九十的人，僅僅擁有百分之十的土地。國民革命成功了，卻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基層革命者的土地問題，而是產生了壹批新權貴。共產黨搞的土地改革，就是要推行耕者有其田，這項政策，讓絕大多數農民站在了我們這邊。中國革命，已經完成了武裝鬥爭部分，今後相當的壹個時期，都將是土地革命時期，這是現時期革命的首要任務。妳卻不願參加土改工作隊，妳到底想幹什麽？想當革命的逃兵？
　　這句話讓方子衿不寒而栗。她有些膽怯地說，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是革命者還是革命的對象。
　　“革命的對象？”陸秋生壹時沒能理解。他看著她，目光裏第壹次沒了溫柔，而且像刀子壹樣鋒利。
　　方子衿說我仔細研究過土改政策，現在我完全糊塗了，搞不清楚自己是革命的力量還是革命的對象。陸秋生說，怎麽可能？妳的情況，我是非常了解的。妳的父親方晉誠，母親周硯月，只是兩位自食其力令人尊敬的醫生。他們給人看病，救死扶傷，遇到那些家庭條件不是太好的病人，遲收醫藥費，少收醫藥費甚至是不收醫藥費，是常有的事。方子衿不待他說完便打斷了他，剛說了個可是，陸秋生卻接著自己的話頭往下說。他說我知道，妳的外公曾經是壹代名醫周德庸，周記仁濟堂是名聞壹方的中醫名號。鼎盛時期，在這恒興城有壹間總堂三間分號，另外在平州和津口各有壹間分號，對吧？
　　方子衿真的有點吃驚了。陸秋生連自己家的這些歷史都知道，那麽，還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壹個人在另壹個人面前如果沒有秘密，這豈不是太可怕了？
　　陸秋生不可能知道方子衿心裏在想什麽，他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妳父親家裏是楚鄉縣方家壩子的農民，因為不想被餓死才逃到了恒興，在周老先生的仁濟堂學徒，慢慢成了壹間分號的掌櫃。妳外公的第壹個夫人沒有生育，三十多歲就去世了，這時，妳外公已經快五十歲了，娶了妳外婆後，生了妳母親，並且以後再沒有生孩子了。周老先生見妳父親人很實在，又有學醫的天分，先是收他為徒，後來又收為義子，最後將妳母親嫁給了他，認了這個半子。但是，沒料到時世變化太快，自從八國聯軍打開中國的國門之後，洋人的力量進入中國的每壹個角落，到處辦教堂開醫院，仁濟堂的生意，被洋人搶了。妳外公沒辦法和洋人的醫院競爭，只得先終止了去重慶開分號的計劃，後來又先後關了恒興的兩間分號。再後來，津口的分號被小鬼子的飛機炸了，死了好多人。妳外公不得不關了兩間分號來辦理後事。後事沒有辦完，他本人壹病不起。抗戰結束時，周記仁濟堂有總店和妳父親後來開的壹間分號。如果這兩家店壹直維持到現在，妳們家，肯定是資本家。可是，國民黨推行金圓券，全國百分之八十的中小資本家壹夜間破產了。仁濟堂這兩間號，也不得不關門。妳的父母，只好在自己家裏坐診，成了行醫。按照政策，應該屬於自由職業者。
　　方子衿見他停了下來，便說，妳知道的就這些？但妳不知道，我媽媽壹共生過五個孩子。她的話音未落，陸秋生再壹次接了過去，說五個嗎？我只知道四個。方子衿說，我二姐三歲的時候出天花死了。陸秋生接著講述他所知道的方家情況，他說，妳的大哥方文興、二哥方文海、妳的大姐方子鈺和妳。黃埔軍校從廣州搬到南京，抗戰時又搬到重慶銅梁，妳大哥在銅梁軍校畢業後去了第壹戰區，在衛立煌的手下抗日，後來在中條山上犧牲了。妳的二哥在寧昌讀書期間，和壹幫同學壹起去了延安，但後來的情況，我沒有查清楚。妳的大姐，在保衛大寧昌的時候是學生軍的骨幹，並且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方子衿揮了揮手，制止了他，說麻煩就出在這裏。抗戰結束時，國民黨政府追認我的哥哥和姐姐是烈士，發了壹筆撫恤金。我不知道這筆錢到底有多少，我爸爸媽媽說無論如何不能用這筆錢，這筆錢是我哥哥姐姐的命。他們兩人壹商量，拿著這筆錢，回到方家壩子買了兩座山和壹片地。他們把那兩座山壹座改名為文興山，壹座改名為子鈺山，在每座山上建了壹座衣冠冢。既然哥哥和姐姐的墳山在那裏，沒有人看管是不行的，他們請了兩個親戚守山，又把那些地租給了別人。
　　陸秋生壹下子楞住了。他雖然不是土改幹部，卻知道土改政策。請兩個人看山，等於是請了兩個長工。請長工就是剝削。別管妳家裏有多少地，哪怕壹千畝，只要是妳自己種，那沒什麽事。而妳如果有壹畝地，並且將這地租給別人了，那麽妳就是地主。方家的情況，顯然是壹個特例，如果在城市劃成分，是城市自由職業者。可是方家壩子的土地這筆賬，無論如何是要算到他的頭上的，那就是地主了。陸秋生被這個問題噎住了，壹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在方子衿的奶子上脧過來脧過去，就是沒有給她壹個答案。
　　過了好半天，陸秋生說，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妳自己的革命理想和革命立場。接著，他舉起自己的手，在空中揮舞了壹下。方子衿在培訓班裏無數次看到過革命者揮手的動作，那動作能夠帶起壹陣狂風，有壹種大無畏的英雄氣概。陸秋生大概也想弄出點那種氣概吧，但他沒有，他的手軟綿綿的，像壹根被風吹動的柳枝在那裏晃動。他對方子衿說，出身的問題，成分的問題，不是她要考慮的，這個問題，政府壹定會妥善處理好。就算是被劃成地主，那又怎樣呢？出身不可以選擇，革命的道路卻是可以選擇的。最眼前的例子是他本人。他的爺爺是寧昌的大資本家，堂兄堂姐之中，至今還有站在反人民的立場，跟著蔣介石跑到臺灣跑到香港去的。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以及他的哥哥、姐姐、妹妹，都是堅定的革命者。
　　離開之前，陸秋生武斷地揮了揮手，對她說這件事妳不要管了，我來幫妳處理。他怎麽處理的，方子衿並不清楚。後來，內部確實進行了壹些調整，卻不包括她在內。幾天後她接到了去恒興人民醫院實習的通知，同時接到通知的還有另外十四名年輕的革命者。
　　那天淩晨，方子衿從床上爬起來，脫下白底淺花的洋綢睡衣，穿上壹件白府綢襯衣，又在外面套了夾襖夾褲，最後穿上那套黃軍裝。洗漱過後，她開始認真地梳理那條長辮子。學生隊裏曾掀起過壹次剪辮運動，幾乎所有的女生都把長辮子剪了，梳起了解放頭。可她說什麽都不肯剪掉辮子，無論別人怎樣做工作，就是行不通。陸秋生是培訓班領導小組的五個成員之壹，他堅持認為女生的辮子與革命並不可以畫上等號，並且就此話題和領導小組的其他成員進行了壹場大辯論。梳好這條劫後余生的辮子，她又開始仔細地打綁腿。這活兒挺細，需要巧力，許多男生學習打綁腿時間比女生長壹倍。接下來，她開始打背包，將被子疊得方方正正，捆紮好，又將其他衣物打成壹個小包，捆在被子上。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她往腳上套了壹雙解放鞋，跨出門去。
　　門外還是黑的，初冬的清晨，露氣很重，空氣仿佛都是濕的，壹股說不出的寒冷直往人的頸子裏灌。壹些早起的青蛙呱呱呱地叫得挺歡，反倒是叫了壹夜的蟋蟀似乎是有些累了，叫聲顯得有氣無力。天幕上掛著星星，眨巴眨巴著。他們壹行十五人，踏著薄薄的晨霧跨出了郊外的營房，排著隊向恒興市走去。如果他們的帽子上有五角星以及衣袖上有臂章的話，誰都不會懷疑他們其實就是壹群年輕的戰士。
　　到達市醫院時是上午十點來鐘，但在進入醫院大門時遇到了麻煩。醫院外面停著好幾輛卡車，四周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公安人員。等了大約半個小時，那些公安才押著十幾個五花大綁的男女從醫院裏出來，登上車離去。方子衿他們走進院長辦公室，院長正在裏面急得團團轉，見到他們的介紹信，喜出望外，指著他們之中的三個女生說，快，妳們馬上到婦產科去。
　　方子衿她們來到婦產科，還沒弄清是怎麽回事，就被人往身上套了件白大褂，又被推著進入了產房。產房裏有壹個婦女在生產，產門已經大開，壹只嬰兒的腳從裏面伸出來，那只小腳血肉模糊。產婦是壹名三十歲以上的婦女，陣痛令她撕肝裂肺般號叫。壹名年輕的女醫生跪在產婦的兩腿之間，將自己戴著醫用手套的手伸進女人的產道裏，看上去，像是想將孩子拖出來，又像是想將產道盡可能地掰開壹些。她的臉上，掛著許多細密的汗珠。女醫生並不清楚這三個年輕女孩不懂接生，見到她們，就像見到救星壹樣。女醫生的雙手仍然在女人的產道裏忙乎著，臉卻轉向三個女孩，命令她們替她揩汗。其中壹個女孩隨手就抓過壹條毛巾，正要往女醫生的臉上揩，女醫生大叫壹聲等壹等，妳為什麽不戴消毒手套？
　　女醫生大叫的時候，方子衿正在洗手。三個人中，只有她懂醫學知識，曾跟著母親去替人接生。方子衿本能地覺得這是壹次手術，自然知道，手術前應該消毒。女醫生見到她的動作，便問另外兩個女同學：“妳們是不是沒有消毒？妳們在學校難道沒有學過嗎？”方子衿的壹個同學解釋她們從沒學過，幾個月前，她們還是壹些中學生。女醫生明白了，有些憤怒地說：“這些土包子，他們難道不知道這事人命關天？”
　　方子衿稍稍懂得壹點接生知識，她戴好手套後走到女醫生身邊，在女醫生的指揮下，用雙手推拿產婦的腹部。孩子生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會哭泣，女醫生倒提著孩子，在他的屁股上重重地拍了幾巴掌，孩子就哇的壹聲哭了。產婦雖然奄奄壹息，仍然用盡全力勾起頭來看孩子，首先看到的是孩子襠下的小雞雞，然後就從產床上滾下來，顧不得滿身都是血，爬到女醫生面前，拼命地給她磕頭。感謝她不僅救了孩子壹命，也救了她壹命。因為她已經生了三個女兒，如果這個還是女兒，她丈夫就會休了她。
　　女醫生名叫余珊瑤，今天原本不當班。這壹天，公安局到醫院抓走了十幾個人，說他們是美蔣特務，其中有三個婦產科醫生和壹名護士。婦產科有好幾個女人待產，人手不夠。新任院長原是野戰醫院的壹名政工幹部，根本不懂醫。革命是第壹要務，治病生孩子自然就是第二。人手不夠，他便下令所有醫生取消休息回來上班。即使如此，婦產科的人手還是不夠，他於是又將方子衿幾個人派了過來。在他看來，女人天生就應該懂得接生。
　　婦產科原有十二名醫生，解放軍到來之前，跟著國民黨走了三個，有兩個宣布退休，後來又先後有三個被軍管會抓走，說她們是美蔣特務。現在留下來的只有三名醫生，加上剛從部隊轉業的壹個，四名醫生中，醫術過硬的只有余珊瑤壹個，她是留美的醫學碩士。醫院迫切需要增加人手，見分來了三個實習生，便將這三個人全部交給了余珊瑤。余珊瑤是壹個非常傲氣的女人，年輕漂亮，醫術又高。方子衿暗自慶幸遇到了壹個好老師，卻又本能地覺得她不會喜歡自己。每次，她們都尊敬地喊她老師，她卻毫不講情面地拒絕。“不要叫我老師，我不是妳們的老師。”她說，“我之所以教妳們，是不想妳們像那些混賬王八蛋壹樣草菅人命。”
　　余珊瑤告訴她們，在婦科中，醫生用鐘表的表盤代表女人的外陰。婦科醫生寫病歷的時候，往往在上面畫上壹只鐘表。她指著壹個尖銳濕疣病人外陰唇上那壹團菜花狀東西對她們說，這是壹種頑固性皮膚病，也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性病。寫病歷的時候，壹定要寫清楚濕疣所生的位置。她用戴手套的手在那菜花狀的組織上撥拉了幾下，便要求她們自己動手去了解這種病。
　　方子衿她們都不到二十歲，平常洗澡的時候，都不好意思過多地碰自己，現在讓她們去檢查別人這個部位，而且是那樣壹種惡心的形狀，心理上無論如何接受不了。三個女孩站在那裏，三張臉就像是晚霞，紅得像是三團燃燒的火。余珊瑤猛地將眼壹瞪，看情形是要發作了。方子衿只好硬著頭皮，向前跨了壹步，將戴著手套的手伸到了女人的那個部位，仔細地檢查了壹遍，說上面有三個濕疣，壹個在三點鐘的位置，壹個在五點鐘的位置，第三個在十壹點鐘的位置。
　　進入醫院的第壹個星期，是方子衿壹生中受到沖擊最大的壹個星期。在這個星期裏，余珊瑤醫生共接診了大約壹百個病人，其中因患有各種性病來就診的，就有七八十個。這些病人在醫生面前脫下自己的褲子，展露著自己病態的性器官。余珊瑤醫生曾經說過壹句驚世駭俗的話。她說：“通過這些醜陋病變的性器官，我看到的是壹個醜陋病變的社會。”方子衿和她的同學也震驚於突然展現在她們面前的病態社會現實，她的兩個同伴，過完那個星期天之後，就再也沒有回到醫院，她們顯然是被嚇壞了。
　　陸秋生不肯放棄對方子衿的追求，每天下班後，他就等在醫院門口，堅持要送她回家。經歷了那樣病態的現實，方子衿對男人有壹種本能的厭惡，見他等在醫院門口，便冷冷地說，我知道妳很忙，而且，我又不是小孩，我自己知道回去。陸秋生說恒興剛剛解放，國民黨臨走之前，在這裏安插了很多的特務，周圍還有土匪，妳已經是恒興的名人了，就讓妳這麽在大街上走，我放心不下。
　　方子衿沒法阻止他，只好認了。他於是以為方子衿的心意開始改變，在那年的端午節，提著壹些禮品上了方晉誠的門。
　　那天方子衿剛走出醫院的大門，陸秋生就迎上來了。和以前不同的是，他手上提著壹包東西。方子衿很想問壹問他手上提的是什麽，話到嘴邊又強行咽了回去。他雖然每天都送她，兩人間卻像是陌生人壹般，從不說話，到了離方家還有壹點距離的時候，他說壹聲我回了，轉頭就走，方子衿也不答理。可這壹天到了該說那句話的時候，沒有聽到聲音，方子衿回頭看了壹眼，見他還跟著。
　　“妳怎麽還跟著我？”方子衿問。
　　他說：“我去看望壹下伯父伯母。”
　　方子衿壹下子慌得要死，心想這算是什麽？我都還沒有答應妳呢，妳就要上門提親了？突然想到他手中提的東西，應該是兩斤白糖了。戰爭剛剛結束，物質緊缺，所有的生活必需品都是軍控物質，市面上難以見到白糖。他這份禮物也算是夠重的。可方子衿不領情，站在那裏不動，心想妳要去妳去，我不回去了。
　　陸秋生說：“市裏要建中醫院，我想去請伯父伯母出來工作。”
　　那天方晉誠不在家，出診去了。周硯月見方子衿帶壹個男人回來，眼都瞪大了，站在那裏，壹雙漂亮的鳳眼看了看方子衿，又看陸秋生，似乎在問，這算是怎麽回事？妳怎麽事前連聲招呼都不打就把人帶回來了？進門後，方子衿甚至沒有介紹陸秋生，自顧自地上樓了，將他和周硯月扔在樓下。方子衿故意在自己的房間裏磨磨蹭蹭不肯下樓，直到周硯月在樓下喊她下來吃飯。
　　陸秋生已經走了。方晉誠和周硯月坐在飯桌前，見方子衿過來，周硯月看著方晉誠，意思是說，妳問吧。方晉誠裝著沒看明白，端起飯碗就吃。
　　周硯月忍不住，問道：“衿娃兒，妳和他算怎麽回事？”
　　方子衿說：“不算怎麽回事。”
　　“不算怎麽回事又是怎麽回事？”周硯月盯著問。
　　方子衿知道不說明是過不了這壹關的，就說：“他讓別人對我說他喜歡我，我沒答應。他天天到醫院去接我下班，我又不能趕他。”
　　方晉誠說：“不能這樣拖著人家。妳如果不喜歡人家，就回了。”
　　周硯月立即接過話頭，說：“怎麽回呀，人家是軍管會的幹部。”
　　“軍管會的幹部怎麽啦？那也得人家願意，難不成他拿槍硬逼婚？國民黨都還不敢呢。”
　　方晉誠和周硯月於是在飯桌上爭了起來，中心議題是國民黨和共產黨，哪壹個更好。對於國民黨，他們是知道的，自然不會說好。可眼前這個共產黨，到底是壹些什麽人，持什麽樣的主張，他們是壹點都不知道。
　　方子衿說：“妳們別亂說了。共產黨講戀愛自由的。這事和壹個黨好壞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