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七宗罪 Seven Deadly Sins
《龙族》合集 by 江南
2018-8-20 19:22
我已经承认自己是废柴了,那就让我过得轻松点吧。这种英雄戏跟我没关系才对,明知道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还让我看这种悲伤的场面,看一个我喜欢的女孩慢慢地死掉。好吧好吧,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她,可是她死了我真是很害怕。路明非想。
可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废柴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死!”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知不觉地,眼泪滑过面颊。
这个世界真孤独,在水下八十米,你孤独得像独自站在一个星球上,没人听得见你说话,你可以放声大喊,然而无人在意。
路明非和诺诺正在激流中挣扎着,全速向前。
他们经过的每条通道每个空间都在变化中,巨大的青铜机件互相摩擦,发出“咔咔”的声音,厚重的闸门、高耸的青铜壁、巨大的齿轮、粗大的转轴在他们身边运转,他们就像是被投入一台巨大机械的两尾小鱼苗。
“在前面等待一分钟,等待一分钟,一分钟后你们右方将有通道打开。”
“加速前进,前面的出口将在二十秒内消失。”
“左侧转向,避开前面的闸门!”
诺玛的命令从远隔半个地球的学院本部传来。获得了地图之后,这台超级计算机的效率惊人,每一条命令都清晰准确。如果她出一点儿错误,路明非和诺诺可能就被压扁。
“你们即将到达青铜城的底部,在那里你们会找到出口,但是三十秒钟后,青铜城将彻底锁死!”诺玛说。
“出口在哪里?”路明非四顾。
四面都是青铜墙壁,这是一个四方形的空间,注满了水,他们进入这里的通道已经被封闭,墙壁轰隆隆地震动着。
“那里。”诺诺指着不远处,声音有些异样。
路明非顺着射灯的光束看去,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和诺诺交握的手不禁收紧了。
“是他么?”路明非低声问。
“是他,虽然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们正下方的青铜壁上,一张狰狞的面孔浮凸出来。活灵张开了嘴,露出锋利的青铜牙齿,咬着一个人的手臂。那人已经成了一具骷髅,卡塞尔学院特制的潜水服套在骷髅上,在水中轻轻飘动。射灯照进他的面罩里,两只漆黑的眼洞。
脖子上的铭牌刻着他的名字——叶胜,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助理专员,编号08203118。
他们找到了叶胜,叶胜曾到达这里,却没能离开。
“他是用自己的血开门的?”路明非问。
“命令活灵,需要纯度极高的龙族血统,‘钥匙’是一个例子,你是第二个例子,如果血统的纯度不够……也可以牺牲大量血液,后果是,失血而死。”诺诺低声说,“这种开启龙族秘宫的方法曾经有过记录,在学院的操作手册中是禁止的。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强行使用血统……在中世纪这种技术诞生了黑魔法。”
“这样啊。”路明非轻轻地叹了口气。
两人一起游近叶胜的尸骨,诺诺沉默了片刻,伸手轻轻抚摸叶胜潜水服的面罩。
“他没有氧气瓶。”路明非说。
“我看到了。”诺诺说,“这就是为什么氧气分明不够,亚纪却能上浮到水面的原因,叶胜把他的氧气瓶给了亚纪,这样亚纪就有了双份的氧气。”
路明非点点头,“他真酷诶!”
“他一直都很酷的。”诺诺轻声说。
“他背后是什么?”
叶胜背后,原本氧气瓶的位置,是一个长形的匣子,用索带捆紧了缠在身上。路明非伸手敲了敲,那东西发出低沉的金属鸣响。
“应该是和黄铜罐一起找到的,但是亚纪一个人没法带走。不管怎么样,带上吧。”诺诺说,“我来背着。”
她从叶胜身上解下了匣子,捆在自己身上。
“路明非陈墨瞳,快速脱出!快速脱出!只剩下二十秒钟了!”诺玛的声音响起在耳机中。
路明非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一仰头,忽然发现射灯的光束照不远了。他忽然明白了,射灯照不远不是因为水变得浑浊了,而是他们的头顶,巨大的青铜壁正无声地压了下来,如同一台超级水压机!
“快!开门!”诺诺大声喊。
路明非拼命地挤压手指,想要挤一滴血进活灵的嘴里。但是挤不出来,那只手被箍住了手腕,又在水中泡了太长时间,苍白得和死人的手差不多。路明非抽出潜水刀,把整只手套割掉,抓着手指拼命挤,也只挤出几滴血。可他的手在抖,血珠入水立刻化成丝漂散,根本进不了活灵嘴里。
头顶的青铜壁已经压到只有一米多高了,他和诺诺都直不起身,再过几秒钟他们就会被压成肉泥。
“把手指割开!”诺诺大喊。
“好……好……”路明非握刀贴近自己的手指。
毕竟是要把自己的手指割开,下刀一点把握都没有,路明非连着割了两下,留下两道小口子,还是没有什么血涌出来。
那割另一只手?可那样还得把手腕扎起来免得氧气泄漏,他的氧气已经不够支持多久了。
“镇静镇静镇静……”他一迭声地叨叨,握刀的手还是抖。
“别怕!”诺诺说。
“别怕别怕别怕……”路明非想要稍微换个姿势,可是刚刚直起腰,脑袋就撞在上方的青铜壁上。
只剩下不到一米的高度了,狭小的空间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像是躺在棺材里看着上面的盖板。路明非打了一个寒噤,眼前发黑,潜水刀从手中滑落。
“快点!捡刀!”诺诺用脚踹他。
“这个时候还那么野蛮?还踹我?”路明非想,“都要死了。”
他扑过去捡刀,扭头看了诺诺一眼,呆住了。诺诺坐在地上,用头和双手呈三角形死死地撑住那面下沉的青铜壁。她只能踹他,因为手腾不开,手挪开也许脖子就会被压断。这个女孩真是发疯,这样子又能多撑几秒钟?在这种超级水压机下,人的骨骼又算得了什么,劈里啪啦就碎了。
“快,什么不要想,只是要你的一滴血。”诺诺的声音平静。
有必要这么感人么?一副大姐头的样子,好像你撑住我俩都不死了。路明非使劲地挤着自己的手指,脑子里高速转着念头,仿佛听见诺诺的骨骼正在发出咔咔的裂响。
他想起以前看过的老动画片《非凡的公主希瑞》,里面的女主角是个暴力女,只要拔出剑来高喊一声“赐予我力量吧”,就会立刻变身,穿着超短裙,骑着长翅膀的白马,看起来细弱的两臂浑有千钧之力,就算是座山压下来也能被她举起来。
可是诺诺不是希瑞,她甚至没有言灵能力,小巫女快要油尽灯枯。
“妈的拼了!”路明非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恶向胆边生”的感觉。
简单地说就是热血上脑,那股子狂暴,那股子不顾一切的尽头,又来了。
其实那些家伙都不知道吧?都没关心过他的想法吧?大家都觉得他很面是吧?其实他也是个事到临头会忽然发疯的主儿啊!
他猛地撕裂了手腕上的止血绷带,那根要命的绷带,就像是义务献血的时候医生扎在胳膊上的,锁住了血液,也死死地锁住了水中性命般珍贵的氧气。
鲜血顺着血管冲向指尖,无数的气泡冲出潜水服,冰冷的水流涌进路明非的嘴里。
路明非把手狠狠地拍在活灵的脸上,仿佛抽了他一个嘴巴。
氧气压力在迅速地下降,血液中溶解的高压气体开始溢出,他大脑充血,眼前漆黑,双手挥舞,试图要抓住什么能让他觉得安全的东西。在无数气泡中,有人紧紧地抱住了他。
摩尼亚赫号的前舱里回荡着路明非的惊叫,曼施坦因的身体一震,睁开了眼睛。
“救援……氧气泄漏……”最后传来的是诺诺的声音,从曼施坦因的嘴里。
他用尽了最后的精力,昏厥过去。
“氧气泄漏?”恺撒一怔,看向他们刚才泊船的江面,距离大约有两公里。
“准备潜水钟!”他回头大喊。
“路明非,你去订一下明天社团活动的场地吧。”
“路明非你这样子,全班的平均分都被你一个人拖下去了!你属秤砣的么?”
“兄弟没问题,泡妞这事儿大叔一定帮你搞定啊!”
“夕阳你是最棒的,虽然你家里人都不喜欢你,学校同学也都不喜欢你,但我相信你是聪明又漂亮的女孩,你肯定行的!”
嘈杂的声音在耳边时近时远,像是在梦中,有人使劲打他的耳光叫他起床,可是很疲倦,不想醒来。
忽然有股气流冲进他的嘴里,凶猛霸道,不由得他不张嘴大口吸气。连吸了几口之后,脑中那片混沌渐渐地散去,眼前的黑暗化开。他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正拎着他潜水服的领子,大开大阖地抽他的嘴巴,好在水的阻力让她还没能使出全力。
看见路明非渐渐张开了眼睛,诺诺露出如释重负的眼神来。
她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她的呼吸器在路明非嘴里。
路明非还想再吸几口纯氧,却被诺诺抓走了呼吸器,捂住了嘴巴。诺诺把呼吸器接上自己潜水服的面罩,深吸了几口。
“能听见么?”诺诺说,“对讲机进了水应该还能用。”
路明非点点头。一阵阵的眩晕袭来,虽然靠着吸了几口氧气清醒过来,但他的潜水服已经不再密闭,在80米深的水下,气体栓塞随时会要他的命,全身痛得像是有条蟒蛇在照死里勒他。
“我们在青铜城的下方,得游一段才能上浮,你得坚持!”诺诺说。
路明非想:没氧气你叫我怎么坚持?这不是玩我么?
“换我的潜水服,”诺诺伸手摸摸他的头,“别怕。”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两个人只剩一套完整的潜水设备,在这里谁有设备谁就能活,这未免仗义得过头了吧?可他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没摇头没点头,只是拼命地想要再多吸一口氧气。
“我受过的训练比你长,能闭气比你久。”诺诺抓住他的肩膀,透过两层面罩,看着他的眼睛,“我说过我会罩你的,收人做小弟,总有点代价的。”
“我们一定能游出去。”诺诺最后说。
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关闭呼吸器的阀门,拉开潜水服的拉链。
这是路明非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如果不是他憋得快要晕过去,他真的会希望这个场面放个慢进,或者多重复几遍。诺诺的皮肤在射灯下光润如象牙,她修长柔软如一条鲭鱼的身体从沉重的潜水服里脱出,只穿着一套红色的比基尼泳装,一头暗红色的长发在水里散开。
路明非想到世界美术鉴赏那门课上介绍波提切利的《维纳斯诞生》。现在他忽然想道:波提切利画那张画的时候,面前一定是个绝美的女人在游泳。
他乖乖地任诺诺把他从破损的潜水服里“拎”了出来,塞进完好的潜水服里。诺诺为他拉上拉链,关闭密封阀,接通氧气。
氦氧混合的高压气体迅速驱走了潜水服中的水,从脚底排出,路明非的意识恢复了。
他透过面罩看着诺诺。诺诺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露出询问的眼神。现在诺诺不能说话了,她靠着存在肺里的氧气存活,每一口气都事关生死。气体栓塞也在她身体里发生,气体溢出血液,堵塞血管,没人试过这种极端状况下一个人能游多远。
路明非点点头。诺诺竖起大拇指,比了一个“OK”的手势,抓过原本连接两件潜水服的通讯线,率先向前游去。
路明非已经没什么力气继续游了,只是机械地摆动双腿跟上,对于他这样的废柴,能做的也就是尽全力。
往前游,一直往前游,每游几十米,诺诺会停下来从路明非那里呼吸一口氧气,不能说话,也没有任何手势或者眼神的表达。头顶的青铜城摇晃着,震动着,像是随时要坍塌,路明非跟在诺诺后面,看着她海藻一样飘在水中的长发,什么也不想。
他们从青铜城下游出后不远,后面传来了岩石崩裂的声音,路明非扭头,看见那座镶嵌在岩石中的青铜宫殿倾斜起来,原来固定它的石块哗哗地坠入地震造成的裂缝中,碎石越坠越多,把那条可供潜入的裂缝堵塞起来。
因为地震而暴露于世上的青铜城再一次被掩埋。
摩尼亚赫号的吃水已经很深了,三个水密舱泄漏之后,水位线距离甲板只有不到半米。恺撒闭上眼睛,听见水底那个高速游动的阴影紧紧地跟着他们。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了,再有一个水密舱破裂,他们就会沉没,弃船也不可行,谁会跳进有龙游弋的水里?船上的人在焦急地奔走灭火,潜水钟已经放了下去,但是这东西好比吸引龙王的诱饵。
他沉思着,忽然睁开了眼睛,寒冷的火焰在冰蓝色的眼睛里燃烧。
“鱼雷还在舱内么?”他忽然起身,抓住大副的肩膀。
“什……什么?”
“我是问,鱼雷还在舱内么?”恺撒一字一顿。
“鱼雷还在舱内,但是炼金弹头部已经被摧毁。”大副结结巴巴地说。
“安装炼金弹头之前,你们卸下了常规弹头,常规弹头在哪里?”
“在后舱,可是那是颗哑弹,爆炸部已经被取走,装备部说普通的爆炸对龙王无效,不能致命,为了避免危险……”
“安装常规弹头。”恺撒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刻。”
“恺撒,常规弹头对龙王无效,而且连爆炸部都没有。”
“我只关心一件事,弹头上的超空泡发生器还在吧?”恺撒看着。
大副点了点头。
“你是在学院上过流体力学的课。你应该能理解风暴鱼雷是个什么东西。它是个冷战奇迹,弹头部的超空泡发生器,加上火箭推进器,会使得整颗鱼雷被笼罩在细长的空泡中。此刻它在接近真空的环境中前进,水对它的阻力不复存在,它会变得像飞机那样快,200海里每小时,超过普通鱼雷五倍。想象一下,长度8.23米,自重2700公斤,以飞机的速度正面命中,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任何活的东西,都会被它洞穿,没有爆炸部没有关系,”恺撒冷冷地说,“当作冷兵器来用就好了!”
“可装备部说……”大副被这个狂妄至极的想法吓傻了。
“装备部认为鱼雷无法正面命中龙王,他有五十节的高速,绝对一流的灵活,他可以轻易地闪过鱼雷本体,只是无法躲开炼金弹头爆炸形成的圆形弹幕。对么?”
“是啊!”大副点头。
“可我们现在没有炼金弹头,只有正面命中他!”
“不可能,”大副简直抓狂,“风暴鱼雷的速度太快,它只能直射,甚至没法制导!”
“不用制导,直射就可以。”恺撒说,“在我下令的时候,零你就发射!”
“以他五十节的速度,如果你要用风暴鱼雷命中他,必须在极近的距离上发射。”零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
“多近?”恺撒问。
“不超过一百米,这样鱼雷只需要不到一秒钟,一秒钟,从发射到命中,以龙王的体型,也无法闪避吧?”零说,“重量达到2.7吨的金属,即使他的火焰也无法融化。”
“好,一百米,我为你争取一百米。”恺撒抄起了那支装填完毕的巴雷特M82A1狙击步枪,走上甲板,眺望着水面。
“超空泡鱼雷发射的时候会有巨大的空化噪音,你会如同置身航天飞机的正下方,听着它发射升空。”零对他喊,“所以,不要使用‘镰鼬’,‘镰鼬’会成倍地放大那种声音,一瞬间你的耳膜就会被摧毁。”
“谢谢提醒,”恺撒淡淡地说,“我没有听过航天飞机发射,会仔细听听。”
他从作战服口袋里抽出一张手帕,蒙上了自己的眼睛。
很小的时候他就能够使用“镰鼬”,他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这种言灵,要使对声音的敏感达到极致,就必须剥夺视觉。在完全无法依赖视觉的时候,譬如盲人,听觉会成倍地敏锐起来。
言灵·镰鼬,领域全开!
他举枪对着无边的黑暗,完全靠听觉修正目标。巨大的心跳声被捕获了,目标锁定,他射出第一枪,暗蓝色的弹道短暂地滞留在空气中,经过强化的炼金子弹足以进入浅水。
命中!镰鼬带回了炼金子弹在龙鳞上碰撞的声音。
恺撒的第二枪射出。
再次命中!水下的阴影愤怒地翻腾起来,围绕摩尼亚赫号高速游动。
龙王并没有受伤,恺撒很清楚。这样的炼金子弹对于融合后的龙王而言,至多是制造一点痛感,如果这样的武器能伤害龙王,装备部也不必组装带炼金弹头的风暴鱼雷。但是够了,他要的只是龙王愤怒,这头龙愤怒了,一定会把怒火施加在他的身上。
他不断地发射,每一次都准确命中,暗蓝色的弹道指向四面八方。无论龙王以何种方式游动,除非他真的潜入深水,恺撒的子弹就总是追踪着他而来。
“恺撒……在干什么?”二副问。
“大概是男人和公龙一对一决斗一类的事情吧,”零对着麦克风喊,“弹头安装完毕没有?”
“安装完毕!但是要尽快发射,鱼雷舱里已经灌入燃油,随时可能爆炸!”大副的声音传来,他正在气温接近70度的底舱中工作。
“风暴鱼雷是火箭发动机!尾焰会点燃燃油的!爆炸了怎么办?”二副傻了。
零抓紧发射闸,神色平静:“赌一把咯。”
恺撒摸索着更换弹匣。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水底的阴影放弃了伺机进攻的洄游,笔直地离开摩尼亚赫号,去向前方。他相信那东西会回来,他总能了解敌人,就像是了解朋友那样。
阴影在距离摩尼亚赫号大约一公里的地方停止了游动,水下放射出耀眼的亮光,龙王引燃了言灵,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对着它直冲过去,会给我们更高的相对速度。”恺撒把对讲机扔进了水里。
这是最后的命令,他已经无须说更多的话。
水底的光明越来越耀眼,摩尼亚赫号发动了引擎,轮机长把仅剩的动力全部输出,这艘行将沉没的船吼叫着扬起船头,如同脱缰的烈马。
远处灼眼的光明在同一刻拉成一线。
雷达显示龙王的时速高达八十海里,摩尼亚赫号也达到了它的极速五十海里,加起来一百三十海里的相对速度,相撞只在雷霆般的一瞬。
恺撒平静地发射,一道又一道暗蓝色的弹道进入水中,直击龙王的头部。水下传来了龙的咆哮声,整个江面上弥漫着白气,隐隐地龙首从水中扬起,浑身鳞片的人站在龙头上,金色双眼狞亮,刺破了白雾。恺撒把狙击枪也扔进水里,张开双臂,全部精神集中在“镰鼬”上。
他感觉到扑面的热浪了,强得如同一场燃烧的飓风。
“还不够……再近一点!”他在心里说。
一百三十海里的相对速度,一百米的距离,龙王只需一秒就可以穿越。距离越近,风暴鱼雷的命中率越高,但距离越近,风险也越大,只要错一秒钟,他就会被龙王的烈焰烧焦。目光测距无法那么精确,但他还有镰鼬,他信赖这些风妖胜过信赖眼睛。
对冲的局面就像回力球游戏,面对时速几百公里回射的回力球,不能闪避,而是要伸出手臂,在最精确的瞬间接住它。
虽然不闪避可能被球砸得鼻青脸肿,但是站在球场上的人绝不闪避。
闪避的人就输了。
恺撒伸手抓住了蒙面的手帕。
“发射!”他扯下手帕高举向空中,对着扑面而来的烈焰吼叫。
零猛地拉下发射闸,这一刻,恺撒已经被光焰吞没了。摩尼亚赫号仿佛一艘正在航向太阳的太空船,眼前的光亮遮挡了一切。
摩尼亚赫号的船身震动,一个声音在空气中爆炸开来。
一千条龙聚集在一起的嘶吼?在风暴云的中间感受闪电的发生?没有语言能够形容那个声音,因为没有任何语言是为了形容那个声音而造的。
火箭引擎在水下喷射出长达百米的烈光,锥形的风暴鱼雷如同一颗子弹那样直射正前方。人眼只能捕捉它模糊的影子,黑影刺入了龙王的火焰,它的表面开始融化,金属的外层剥落,后舱的火箭燃料即将爆炸。
它一直前进。
狂躁的音爆中,鱼雷达到了极速,脱离了江水,跃出水面。
直刺光明的太阳!
命中目标!带着目标继续前进!巨大的动能,数百年人类积累的所谓“科学”的极致,任何生物都无法阻挡。夭矫的龙形被带得飞向空中,长尾在剧痛中狂摆。风暴鱼雷和龙王一起在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在两百米外再次入水,缓缓地沉了下去。
音爆仿佛永无休止。恺撒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摸到了鲜血。
镰鼬们还在空中飞舞,恺撒却接不到它们递回的消息了。他的世界一片沉寂。风暴鱼雷发射瞬间,巨大的声音刺入他的耳朵,把里面的一切都摧毁了。零提醒过他,但是他没有听。
其他人忙碌着准备救生艇,不过他不能走,他得等水下的人。他疲惫地坐在船舷上,已经没有什么力量再挪动了。
一个娇小的身影走过来坐下,和他并肩,手里抓着一根黑色的索子。零正在失血,刚才的发射中,一块从仪表台上飞起的玻璃刺中了她的小腹,看起来没医生她撑不了多久。
“这是什么?”恺撒问。他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潜水钟。”零熟练地比着手语回答,“潜水钟的轮轴无法工作,只能用手拉着它。”
“通讯断了,他们怎么才能找到潜水钟?”恺撒一愣,不再出声,比着手语和她说话。
“不知道,我只是讨厌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感觉。”
恺撒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手语?”零靠在船舱壁上,“听力那么好,有必要用手语么?”
“用来和我妈妈说话。”恺撒回答,“她遗传了‘镰鼬’给我,可是自己听不见。你为什么要学手语?”
“以前有段时间,没有人和我说话。听不到人说话,自己的发音也越来越奇怪,最后自己都听不懂。所以学会了手语,跟自己说话。”
恺撒愣了:“手语怎么跟自己说话?”
“照镜子。”
恺撒想象这么一个女孩在镜子里比着手势对自己说话,禁不住微笑。躺在一艘燃烧的船上,感受着身体下面灼热的船板,想象着燃油已经泄漏,正在向火焰流淌,水底还有一条不知死没死的龙王,偏偏自己还不能弃船。恺撒忽然觉得有这么个有趣的新生在自己旁边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他拍了拍零的肩膀,伸手和她一起死死地抓住了潜水钟的吊索。
诺诺的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路明非顺着她所指看去,隔着几十米,有什么东西悬浮在水中。
“潜水钟!”他猜到了,忍不住要喊出声来。
他们是在水下八十米,贸然上浮的话,因为压力减小,气体栓塞可能更加严重。只有一身潜水服,没有潜水服的人很危险。这是诺诺一直在深水中潜游的原因。但是有了潜水钟就不一样了,那种铜制的密封舱自带氧气,深潜或者上浮都不是问题。看来最后的信息还是传到了上面。
诺诺抓过呼吸器,深深地吸了一口,对着路明非比了个手势。路明非看懂了她的意思,一口气游到潜水钟边。
两个人向着潜水钟游去,诺诺游得显然比刚才快了。路明非猜到了原因,气体栓塞已经作用在诺诺身上了,疼痛和晕厥正在加剧,但她没有表露出来。她必须尽快游到潜水钟边,否则很难支撑下去。他试图再使点劲儿,可惜全身瘫软。
接近了,诺诺奋力推着路明非向前。潜水钟的舱门是打开的,像个等人回去的家那样温暖。
路明非进了潜水钟,双手撑着舱壁向诺诺招手,叫她也进来。
诺诺抓着舱门努力艰难地要游进来,大量的气泡从她嘴里涌出,她肺里的氧气已经耗尽了。
路明非伸手去拉她。
诺诺忽然抬起头,路明非在她眼睛里看到了惊恐。
路明非没有抓住诺诺的手,却被诺诺一推推回了潜水钟里,猛地扣上了舱门。
潜水钟的氧气系统自动开启,开始排水,路明非在里面跳着冲诺诺挥舞双手,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他和诺诺之间隔着厚实的黄铜舱门,只有一块直径20厘米的圆形玻璃,能让他看见诺诺的脸,还有烟雾一样腾起的血红色。
全身的血都凉了,路明非看见了那根刺穿诺诺心口的东西。一根锋锐的尾刺,如同一支长矛,连着一根细长的尾巴,延伸向水中,隐隐约约的,他看见了龙的阴影。
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时候,龙王已经尾随了他们。
这一次不是假的了,不是自由一日。
这次诺诺要死了,她的手还抓着潜水钟的舱门,眼睛已经阖上,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全部的血在水中散逸如烟。
隔着那块玻璃,路明非能够那么清晰地端详她的脸,这个狡黠多变的女孩安静得像是睡着了。
永远地睡着了。
路明非双手抱头,脑海里一片空白。真的没有办法了?躲也躲不过那个可怕的结果了?她就要死了,她的血要流干了。世界上没人能救她,超人来了也不行,超人不是医生,蜘蛛侠来了也不行,蜘蛛侠不会游泳。
怎么办?怎么办?只能这么呆呆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死……”他抓着潜水钟窗口的铜条,对着外面大喊,明知不会有人回应他。
不要这样好不好?
我已经承认自己是废柴了,那就让我过得轻松点吧。这种英雄戏跟我没关系才对,明知道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还让我看这种悲伤的场面,看一个我喜欢的女孩慢慢地死掉。好吧好吧,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她,可是她死了我真是很害怕。路明非想。
可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废柴就是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死!”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不知不觉地,眼泪滑过面颊。
这个世界真孤独,在水下80米,你孤独得像独自站在一个星球上,没人听得见你说话,你可以放声大喊,然而无人在意。
海浪有规律地拍打着船舷,路明非缓缓地睁开眼睛。
“喊的声音大是不管用的,所谓言灵,用的虽然是语言,生效的还是和语言共鸣的心。”海风声里,有人淡淡地说。
“路……鸣泽?”路明非站了起来,从一艘小船的甲板上。
他有点分不清楚,哪一者是真实的。好像他在这个甲板上睡了一觉,青铜城、龙王和诺诺,都是梦里的事情。
头顶星光洒落,一眼望出去,大海漆黑,没有岛屿,更没有大陆,无边的水上,飘着这艘白色的帆船,帆船上两个人,他和那个穿黑色西装扎蕾丝领巾的大孩子。
“因为你要死了,所以我来看看你。”路鸣泽坐在船舷边,晃悠着双腿,在黑色的海里踢起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路明非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又躺了回去,仰面朝天,大口呼吸着冰冷的海风。
“你在干什么?”路鸣泽问。
“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等我做完梦我还有事,”路明非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我忙得很!拜托!就算我是你的召唤兽,也请尊重一下召唤兽的权益,不要在我忙得吐血的时候忽然把我召唤进梦里,行不行?”
“别费心思了,你以为现在是场间休息?你做梦的时候,现实时间并没有被冻结,所以我们说话的时候,你在现实里已经死掉也是有可能的。现实世界里,那个女孩胸口开裂,已经失去了90%的血,她的意识正在渐渐丧失,心跳速度快得就像一台跑爆表的摩托车,随时她的心脏会停跳,然后生命结束,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闷在一个潜水钟里,面对一位龙王。作为高贵的初代种,他由黑王尼德霍格直接繁衍而来,血统极其纯正,力量无与伦比,而且还和龙侍‘参孙’融合。”路鸣泽耸耸肩,“你真的要死了,随时。”
“关你屁事!”路明非大吼。
“孤独地死去,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么?”路鸣泽扭头,饶有兴趣地打量路明非,“哦,我忘了,其实你从不觉得自己孤独的。真可悲啊……”路鸣泽的声音低沉得远不似他的年纪,“比孤独更可悲的事情,就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很孤独,或者分明很孤独,却把自己都骗得相信自己不孤独。”
“孤独?孤独当饭吃么?你是诗人么你那么孤独?”路明非暴躁地在甲板上转圈,“够了没?没空陪你玩了!”
“好啦,别急,虽然时间不能停下,不过相比这里,外面的时间过得很慢。所以你回去的时候还来得及救你的朋友,前提是你有救她的本事。”路鸣泽说。
“早说不就得了?我再歇歇,真累死我了。”路明非躺下,继续大口喘气。
看着海浪沉默了很久,路鸣泽扭头向路明非:“喂,废柴,你有没有什么人生目标啊?”
“我有想过!”
“说来听听?”
“我想在喜马拉雅山上炸开一个口子,然后温暖的印度洋海风就会越过世界屋脊到达青藏高原,把我们伟大祖国的千里冰川变成人民安居乐业的良田,实现真正的香格里拉!”
“这是《不见不散》里葛优的台词,而且这是没有可能的,过高的海拔,就算你炸开了口子,暖空气也上不去。”路鸣泽眼皮也不动,“你在瞎扯。”
“知道瞎扯还说那么多?懒得理你。”路明非转过身去不看他。
“说来听听嘛,也许我能帮你呢?也许我正好很擅长……屠龙?”路鸣泽的眼神狡黠。
“你?”路明非立刻翻了个身。
“既然我们能在这里这么说话,你该明白我不是一般的人。”路鸣泽带着鼓动的口吻,“说说看,为什么选择了卡塞尔这条路,对于你来说,要冒那么大的危险,不值得的吧?”
路明非挠了挠头,想了很久:“是你说的吧?每个人干屠龙这勾当都得有点说服自己的原因……其实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想,觉得只有一个原因,就是让我老爸老妈觉得我有出息……有时候想想,觉得真是扯淡,我3E考试是靠作弊过的,那个‘S’级更不知道怎么评出来的,靠你助拳解开了青铜城的地图,发神经打了恺撒和楚子航各一枪,立刻就成学院的风云人物了……你说我这叫有出息么?”
“运气好也算有出息的一种。”路鸣泽说,“可你这样的人就不该参加学生会,也就不会被派到这种地方来。”
“有女生用美人计拉拢我,”路明非仰望天空,喃喃地说,“我这种当都不上我还是男人么?”
“你一辈子就真的衰到总是暗恋那种绝无可能的女孩?”路鸣泽冷笑。
“什么叫绝无可能?”
“就是可能性小得好像火星撞地球。”路鸣泽耸耸肩。
“你不懂,你还没成年呢。”路明非直直地看着路鸣泽。
“我不懂?”路鸣泽回看他。
“你不懂那种感觉,十几年了,谁也不觉得你有多重要,谁也不关心你今天干了什么,渐渐地你自己都觉得自己蛮多余的,你是死是活除了自己会觉得痛其他没什么意义,你每天花很多时间发呆,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别人都说你不重视自己,自己没有存在感。可你就是没有存在感,哪来的存在感?那些人除了点评你说你没有存在感以外,根本没关心过你在想什么,你自己想的事情只有说给自己听,哪来的存在感?”路明非的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路鸣泽默默地看着他。
“有一天你感觉被人踩在脑袋上,可你太没存在感了,你连站都懒得站起来,你只想蹲在那里不动。可是这时候门打开光照进来,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着十厘米高跟鞋,穿着短裙,开着法拉利,把你从放映厅里捞出来,让你在每个人面前都很拽很拽……”路明非坐了起来,握拳,“那种感觉……很拽……你明白么?很拽!我从没那么拽过!”
“她只是可怜你吧?可怜一个没用的师弟,因为她自己以前也有过自己很可怜的感觉。”路鸣泽不以为然,“她讨厌那种可怜的感觉,她帮你,绝不代表她喜欢你。”
“可我就是这么一个东西,这么被她捞出来了,费了这么大力气捞出来的总不能是个废物吧?”路明非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妈的!我已经当废物太久了!凡我做的事,做错的都是我笨,做好的都是因为我走狗屎运,凡我在乎的人,要么是不理我,要么是把我当猴耍,倒是有个二百五弟弟跟你一个名字,非常理解我,对我说夕阳你是个好女孩!这是他妈的什么人生?”
“这是他妈的什么人生?”路鸣泽跟着他,低声重复。
“我是诺诺捞出来的,我不能是废物!”路明非一字一顿。
“好了,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很衰吧?要嘲笑赶快嘲笑好了,我不在乎,你嘲笑也是对的,我也觉得没法跟恺撒楚子航比,我就是这么个人,存在意义不大,我接受现实!但是,嘲笑完了快把我摇醒!”路明非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在喉咙里积聚了一个巨大的爆音吐出,“我赶时间!”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那么激动,只是觉得……很多很多话早就想说了,却没人能说。可是为什么要告诉这个路鸣泽?让他知道自己也有觉得很委屈的时候。
“你的愿望……”路鸣泽轻声说,“难道不是向整个世界复仇么?路明非?”
“屁嘞!”路明非说,“复什么仇?”
路鸣泽默默地看他,神色复杂,像是鄙夷,又像是怜悯。
“好吧,我明白了,其实,我可以帮你的。”路鸣泽缓缓地点头,“但是,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你读过《浮士德》的,对吧?”
“读过,陈雯雯跟我推荐的,哦,你不认识陈雯雯,我高中同学。”
“不,我认识,我是你弟弟路鸣泽啊。我当然知道那个被你提过几千遍的陈雯雯。”路鸣泽淡淡地说。
“没时间跟你开玩笑!我表弟身高160,体重也是160,跟你完全不像!”
“魔鬼靡菲斯特和浮士德打赌,靡菲斯特成为浮士德的奴仆,一旦靡菲斯特令浮士德满足于俗世的快乐,主仆关系就解除,而且浮士德的灵魂归魔鬼所有。我的条件和这类似,我和你签订一份契约,我为你实现愿望……”
“见鬼!你是哪个山头的魔鬼?要我的灵魂干什么?”路明非打了个哆嗦,瞪大眼睛。
“不是灵魂,我要交换的是你的身体……”
“滚!”路明非不由得双手抱胸,上下打量路鸣泽,搞不明白这个大孩子一样的家伙衣冠楚楚,心里藏着什么猥亵的心思。
路鸣泽叹了口气,摇摇头:“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奇怪的念头?好,我们换一个词,我要你的生命,肉体灵魂,一概包括。对于不介意用灵魂来交换的人来说,肉体还有什么用?当个没灵魂的行尸走肉有意义么?”
“开价那么高,你能做到什么?”路明非打量这个看起来很正常,却满嘴说着疯话的孩子。
“一切……不,几乎一切。”路鸣泽挑了挑眉。
“能搞掉那个浑身冒火的龙王么?”
“不容易,不过可以。”
路明非抽了口冷气,看路鸣泽那张漫无表情的脸,听他淡淡的口气,不由得让人觉得这个荒诞的事情确实可能发生。
“你把事情办成了,我立刻就完蛋?”路明非试探。
“听好,交易条件是这样的,你将面对的敌人是龙族的‘四大君主’,青铜与火之王、天空与风之王、大地与山之王、海洋和水之王,那么,我可以接受你的召唤四次。现在我成了你的召唤兽了,但每一次召唤,会耗费你四分之一的生命……”
“太狠了吧?召唤你出来说说话就花四分之一生命?你说话那么好听我非要听你说?”路明非插嘴。
路鸣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你要求我做的事情我做到,我才收取报酬。如果我没有做到,我自然什么都不收。”
“你靠得住么?”路明非斜眼看他。
“我已经帮过你不只一次了,show me the flower,用起来还不错吧?此外你也不必存着什么侥幸,当我们的契约结束,我自然有办法收取你的生命。”路鸣泽淡淡地说,“重复一遍我们的契约,我给你四次召唤我的机会,帮你实现四个愿望,当所有愿望被实现之后,或者当你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孤独的时候,我服务于你的契约就解除,你的生命归我。”
“你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孤独?”路明非一愣,“这算什么条件?你说我孤独我就孤独了?”
“不,我说了不算,你说了算。这个条件,只有你在亲口承认你感觉到孤独的时候才生效,而且不是一般的孤独,是绝望的……孤独。”路鸣泽说,“可以么?”
“我说才算是吧?这听起来还行。”路明非哼哼着说,“你倒不像个奸商。”
“准备接受了?那就把手伸出来。”路鸣泽无声地笑了, “几千年了,你在别的事情上糊涂,在这件事情上从未答应过我。这个叫诺诺的女孩改变了你那么多么?让你愿意付出这样惨重的代价,让你连底线也放弃。”
“开玩笑,你以为我傻子?我用完三个召唤权打死不用第四个不就得了。其实我只要用一个就得了,我只是要你帮我应应急,你当我很想见你?没事儿就召唤你?魔鬼兄,成交不成交,快啊!”
路明非伸出手,死死咬着牙。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害怕,怕得就要颤抖起来,好像自己真的要失去什么了。可他也怕自己会坚持不住把手收回来,收回来,诺诺就死了。他希望快点完成这个交易,把后路给断了,没了后路也就不用怕什么了,谁说的来着,想要翻过一堵高墙,最好的办法是先把自己的帽子扔过去,这样你自然就有了翻墙的决心。
“权力是让人着迷的东西,当你试过拥有权与力,你就很难回头了,哥哥……你进我的圈套了!”路鸣泽伸手,响亮地拍在路明非的掌心,“这就是我们的契约,成交!”
“哥哥?”路明非呆呆地看着这少年的双瞳,如一池熔化的金水般灿烂。
在他记忆里,路鸣泽,就是现实里那个胖胖的表弟从未这样称呼过他。路鸣泽会躺在床上大声说,路明非,你别占着电脑了,我还要聊QQ呢!路明非,你去冰箱里拿罐可乐给我喝。路明非,你别靠在我的羽绒服上,你让开让开让开……
哥哥?听着真是陌生啊,可又很熟悉,很自然。
“The gathering,施法单位,法力无限。”路鸣泽以掌心拍击路明非的额头,“从这一刻起,这个秘籍解封!”
“Noglues,你的对手将无法使用言灵,等效于‘言灵·戒律’,从这一刻起,这个秘籍解封!”
“这算什么?灌顶传功?没感觉啊。”路明非脑门被拍得生痛,劈里啪啦的,感觉路鸣泽是个给他贴狗皮膏药的蒙古大夫。
他懂The gathering和Noglues两句,在星际争霸的单人游戏里,按下“Enter”键之后输入这两条,就能实现不同的作弊的功能。和“Black sheep wall”一样,但是更强大。
“言灵,你的言灵。”路鸣泽说。
“别人的言灵都是那种听起来跟圣咏一样拉风的龙文,我的怎么尽是些英文?”路明非觉得没有比这更扯淡的事情了。
“能用就可以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只要能施法,你还在乎到底是用魔法杖还是报纸卷?对了,这两条都只会短期内有效,不过有一个你是可以坚持用的,那是你自行解封的。”
“什么?”路明非一愣。
“不·要·死。”路鸣泽说得极慢,似乎是要路明非看清他的唇形,“你来这里前大喊的就是,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你很想那个女孩不要死,对吧?可是你有愿望,却没有力量,现在你可以用了,使用The gathering之后,你将拥有足够的力量去操控生命。这是你的……权力!”
“怎么……怎么还有中文版言灵?”
“其实法文德文希伯来文的言灵也不是不能存在,但是你只懂中文和英文,所以不要想其他的了。”路鸣泽对于他的问题繁多有点儿不耐烦了,“作为龙族血裔,一切力量都是以文字的形式。”
“有没有……使用说明书什么的?”
“没有,说出来就可以了,本来就是作弊技,作弊需要说明书么?”路鸣泽白了他一眼,“最后是任务提示,对于初代种,能造成伤害的,只有炼金武器,而且必须是最强大的炼金武器!”
“最强的炼金武器?这是什么东西?从没有听说过?是什么顶级装备?可是作为一个刚上路的一级人物,我还没有机会去下什么高级副本拿那种武器啊!”路明非很抓狂。
“如果这是一个网游的话,对你而言,不需要去找,这件武器包括在你的新手包里。就是叶胜找到的那个匣子,那里面是一共七柄致命的武器,由诺顿在公元开始的时候亲自铸造。按照炼金术的说法,他用火焰杀死了金属,又使之复活,灌注进精神元素,重组,从而铸造出足以杀死龙族的武器,也能杀死他自己。它的名字是‘七宗罪’!”
“不对吧?你不要欺负我没读过《圣经》,七宗罪不是基督教的概念么?”路明非抓头。
“人类的宗教人类的神话,都是假象,都是为了掩盖史前被埋葬的龙族时代。别问太多,记着就好!”
“哦。”路明非点头。
“七宗罪的七柄刀剑,分别以‘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和‘色欲’命名。”路鸣泽说,“分别审判世人的七种罪恶,发生在诺顿自己身上的是‘暴怒’,你应该使用最重的那柄‘暴怒’!”
“行,记住了,不过……我还没有上过格斗课……所以我用过最重的刀是菜刀,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你的计划。”路明非很诚恳,他觉得现在屠龙这件事的灵魂人物是路鸣泽,他只是个跑腿的。
“不需要计划,在我们两人的战场是没有计划的,用绝对的力量,抹掉他。”路鸣泽轻描淡写地说。
“说得好像踩死一只蟑螂。”路明非吐了吐舌头。
路鸣泽犹豫了一下:“确保万一,送你个赠品吧,你可以短时间内复制一个言灵能力,不能是太高阶的,太高阶你还控制不了。选一个吧。”
“恺撒的,可以么?”路明非想了想。
“恺撒的?你确定?比起恺撒序列号59的‘镰鼬’,楚子航序列号89的‘君焰’可是更有杀伤力的言灵哦。”
“总要大概知道才能照猫画虎吧?”
“好,‘镰鼬’,对你也解封了。”路鸣泽轻轻抚摸路明非的额头,路明非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上的触感。
电光石火般,某些画面在他眼前闪过,可他捕捉不住,只是不由自主地惊悸。
“去吧!路明非!审判吧!这是你的舞台了!”路鸣泽忽然大吼,无法想象一个大孩子会发出那样威严的声音,让人每个毛孔都收紧,仿佛为了避开那股凶戾的寒气。
但他同时做了一件再恶作剧不过的事情,他飞身上前,从后面一脚把路明非踹下了船舷!
“我们说好不再推的!”路明非向着漆黑的水面坠落,大喊。
“这次是用踹的。”路鸣泽的声音。
他自黑暗中睁开眼睛,再次看见那张苍白的脸,和漂浮在水中的海藻样的红发。
隔着一块直径20厘米的玻璃,感受她的死亡。
她的胸口里插着那根利矛一样的尾刺。
“我说过我会罩你的了……收人做小弟,总有点代价的。”言犹在耳,可她再也说不出来。
其实真的是蛮喜欢她的,不过也算不上爱什么的吧?还没有机会去爱这么个姑娘,没有机会去了解她,喜欢的只是她的漂亮和狡黠。她也知道的吧?她能通过侧写猜出一间老房子原来的主人呢。不过就像路鸣泽说的,是火星到地球那么远,恺撒多好啊,是个女孩也不能踢了恺撒看上他路明非啊。
可是……还是想要她活着!
路明非把手按在舱门上,轻声说:“black sheep wall。”
“咔哒”,轻微的响声。
他一脚狠狠地踢在舱门上,水流以几个大气压汹涌而入的瞬间,路明非脱身而出,紧紧地抱住了诺诺。隔着潜水服,他已经无法感觉到她的体温。以前要是他这么抱着诺诺,诺诺一定会飞起一脚把他踹翻吧,可这下子他随便占便宜……她都不会以任何方式回答了。
“可我不喜欢没温度的女生啊,”路明非轻声说,“The gathering。”
他心底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一双黄金瞳缓缓张开,电光石火般的画面在他眼前闪动,那些仿佛墨线勾勒的、凌乱的线条蛇一样扭摆,组成一幅幅画面,巨大的龙在临海的山巅上展开双翼,世界树生发,树顶的雄鸡高唱,海中的巨蛇翻滚,惊涛骇浪中飘来的孤舟上,女孩孤单的眼神。
为什么那么孤单?是谁那么孤单?那么熟悉的、孤单的眼神,那么像……诺诺!
路明非紧紧地把她抱住,仿佛要从她的身体里压榨出最后一丝温度,来证明她还活着。
“不要……死!”他像个任性的孩子那样大喊。
管什么四分之一还是三分之一的生命或者肉体,都不要紧,就让那个该死的契约生效好了。
世界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一秒钟,路明非清晰地感觉到什么东西以他为中心四散而去,在一个庞大的球形空间里,结成了——“域”。
弥散在江水中的、墨烟般的血忽然一震,被一股澎湃至极的力量“吸”回了诺诺的伤口中。
路明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瞬间他分不清这个言灵到底是救人还是扭转时空,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倒放一卷录像带。
插在诺诺心口中的尾刺颤动着,似乎龙王已经意识到什么异常,正试图以他伟岸的力量彻底撕裂这个女孩。
“不要!”路明非大喊。
这时他感觉到怀里的诺诺动了。她的身体在一瞬间燥热起来,好像她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岩浆。诺诺睁开眼睛,伸手到自己背后,握紧那根骨刺,生生地把它从自己心口里拔了出来!而后她全身骨骼发出爆裂的微响,她把那根坚硬无比的尾刺……掰断了,随手扔在水里。
“这这这……这是什么效果?这是非凡公主里面‘赐予我力量吧,我是希瑞’那种言灵效果吧?”路明非傻眼了。
诺诺没有继续动作,做完了这件事之后她重新把手搭在路明非的肩膀上,阖上了眼睛,把头枕在路明非肩上,再次进入休克。
路明非伸手按住诺诺的伤口,低头看着她那张宛如沉睡的脸,好像个孩子。
“喂喂,不要做完夸张的事情就立刻睡觉好不好?你有本事你去把龙王给干了再睡啊师姐!”路明非看着远处那游弋在水中的模糊龙形舒展开来,以极高的速度消失了。他当然不会以为龙王断了根尾刺这是回家养伤了,这东西攻击的习惯和一条大白鲨很接近,总是隐藏在死角里忽然发动进攻的,消失,是进攻的前奏。
诺诺开始剧烈地咳嗽,因为没办法呼吸到氧气,但是完全没有醒来的意思。
路明非只能又摘下自己的呼吸器塞进诺诺嘴里。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潜水钟,脑海里一个念头一闪,拧开了潜水钟上索带的螺栓,脱离了索带,潜水钟缓缓地下沉。
路明非一手搂着诺诺,一手用尽全力拉扯那条索带。
“快点啊!上面的兄弟,没死就出劲拉啊!”路明非大声说。
恺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昏迷的了。这次唤醒他的是手上传来的力量,连着潜水钟的索子还在他手里,即使在昏迷的时候,他的手部神经也没松懈,手用尽全力攥紧。
恺撒扭头看向身旁昏迷的零,这个俄罗斯女生的身体远没有她的面部表情坚硬,但她也没有松开索子。
“这个学院里固执的人真不是一个两个啊。”恺撒想。
他咬紧牙关,忍着腰背仿佛要断裂的疼痛,一把一把地往上拉动索子。出乎预料地,索子格外地轻,远不像是下面挂了个潜水钟。
这让他的效率高了很多。
“什么兄弟那么靠谱?”路明非惊喜。
他们正在上升,按照这速度,在他潜水服里残余的氧气被呼吸完之前他们就会到达水面。
但当他看向脚下的时候,心一下子凉了。在他看不清的深水域里,有金色的光在流动。那当然不是水底的财宝,此刻只有一个东西能在水中发出那么强烈的亮光——龙王诺顿。
他移动到了路明非的下方,显然已经做好了进攻的准备。
路明非看过Discovery,知道鲨鱼也是这样的,隐藏在深水里,忽然浮起,对着游泳者的双腿咔咔两口,防不胜防。
五十节的速度,比鲨鱼还快,那嘴利齿更比鲨鱼不知道强多少倍了,路明非不相信自己能逃掉,下面那东西的智慧比人还高。
“算啦,其实我也猜到了的,就好比你打星际单人任务版,任务开始的时候人家给你三个东西,一个机枪兵一个秃鹫车一艘大和舰,那么这三个东西肯定都得用上。”路明非深深吸了口气,“你以为你微操那么好?光靠机枪兵就能过关?”
他扯过索子,缠在诺诺手腕上,狠狠地打了个结。最后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脸,这个便宜还是要占的,也许是最后一个便宜了。
“师姐……这一次我真觉得自己很够意思了……可你就不睁开眼睛看看我。”他松开了手中的索子,仰头看着如天使升天而去的诺诺,在腰间铅坠的拉扯下沉向漆黑的深水。
“Noglues!”他说,第二条言灵,用命交换回来的特权。
无与伦比的力量瞬间在他的身体深处爆发,那种高高在上乃至于凌驾世界的力量令他不由得惊喜,他伸出手去缓缓地攥拳。
路鸣泽说的,权与力,像是能把什么东西攥在手中捏扁。
下方的光焰忽然减弱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制约了龙王的力量,让他再也无法轻易地使用足以融化一切金属的火焰。龙王暴躁地扭动着,却无法摆脱那股力量的束缚。
“很好,那比力气吧。”路明非咬着嘴唇,“好在我有家伙你没有!”
他从自己背上扯下那只古老的匣子,抚摸着它的外壳。
“既然是专用屠龙宝刀,可一定要是一副武林至尊的德性啊……别让我失望!”路明非抓住匣子的两侧,使劲拉开。
再拉!又拉一次!使足了吃奶的劲拉……
路明非急得想要跳脚,可在水中他无脚可跳:“见鬼!这么多拉风的秘籍都用上了,却没有留下一条是让我力气大点儿的,还订契约,这种服务,丝毫不人性化!这么重的盒子,谁拉得开?”
水流激荡,什么极大的东西正在高速接近。
“唉。”路鸣泽的叹气不知自何处传来,“盒子上方有隐藏可扳动的地方。”
“盒子上方?有没有可靠点的使用说明书?”路明非一边用最快的语速唠叨,一边在盒子上方摸索。
一条凹槽,路明非居然真的摸到了!
“咔”的一声,随着路明非抠着凹槽扳开那块隐藏的金属板,里面的机件带着清越的鸣声滑出,呈扇面散开。
“一套……超大号的瑞士军刀?”路明非傻眼了。
七柄刀剑,从斩马刀形制的重刀、曲刃的亚特坎长刀、古雅的直刃剑,一直到只有小臂长度的短刀,一应俱全,路明非所知的世界上每一柄名刀,在这一套刀剑中都能找到对应,这套东西根本不像是两千年以前铸造的,除去那些繁复深奥的花纹,看刃口暗金色的光芒,以及刀身剑身凝练的线条,还有那套完全容纳这七柄刀剑的机件,精致得就像机械腕表的机芯。
一套超大号瑞士军刀,专门为屠龙而设计!
路明非伸手去拔最沉重的那一柄。手掌阔的单刃刀,笔直的刃口,可供双手交握的刀柄,看起来远比其他刀剑都更像一把屠龙宝刀。
“他姥姥的!真重!”路明非连拔两次没拔出来,急得想要骂人。
“别慌,反正只要是炼金武器就可以的对吧?大小没关系。”他改拔起最短的那一柄。
一尺多长,微曲的刀身,弧度极佳的刃口上一点寒星流动……握起来很称手,路明非掂了掂,感觉颇为合适在自己肚子上横着来一下。
“怎么……像一把肋差?”
这柄刀神似日本武士用来切腹的肋差,七柄刀中唯一一柄看起来还能上手的却是这晦气的东西。
“这东西是屠龙不成的时候尽忠殉国用的么?”路明非的手在抖。
刀开始了心跳。
不是错觉,刀身上传来的震动不是金属蜂鸣,却像是有一颗心脏在里面跳动。
刀上金色的光芒流动,越来越快,震动也越来越有力,路明非简直要怀疑自己手里握的并不是刀了,而是一条龙!
他懵了,世界在他耳朵里忽然变了模样。极其可怕的一种感受,周围庞大的领域内,每一丝一毫的声音都进入他的脑海,反复回荡。水流的摩擦、鱼的心跳、气泡幽幽地浮起,寂静如死的水中忽然热闹得像是一个锣鼓喧嚣的舞台。
“‘镰鼬’?”他明白了,在他拔刀的瞬间,“镰鼬”被释放了。
可他摸不清龙王的准确位置。他用了某种办法“偷”到了这种能力,却不会用。海潮般涌来的声音只是让他快要发疯罢了,对于他而言这海量的信息如一团乱麻。
“拔错了刀,不该使用‘贪婪’。”路鸣泽的声音将脑海里那些嘈杂驱散。
“说得容易,拔不动怎么办?”路明非对着不知人在何处的魔鬼经纪人大吼。
“来不及更换了,‘七宗罪’已经封闭,集中精神,‘镰鼬’对你可以掌握。”路鸣泽说,“集中精神!”
“怎么集中精神?我就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路明非……你能做到的,”路鸣泽的声音于虚空中回荡,“只要你想想,要这么做的理由。”
一切归于寂静,路鸣泽的声音,“镰鼬”带回的噪音,都消失了,路明非悬浮在一片声音的真空里。
“喂,路鸣泽?说话说清楚好不好?”路明非试探着问。
这一次无人回答他。
“这售后服务,也太差了点儿吧?”路明非嘀咕。
要这么做的理由?唉,理由其实真的很简单,只是想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显得拽一点吧?即使那个人跟自己都没多大瓜葛。
但,这就是理由了。
够不够?够么?不够么?
可是这就是自己的人生啊,就那么点理由。就像是个园丁,很没本事,只种出了一朵花来,还是种在火星上别人家的花圃里的,但是,你还是会守着望远镜去看那朵花的是不是?因为除了它你一无所有啊,所以对你就很珍贵,就算你和它的距离是火星到地球。
路明非睁开眼睛,海潮一样的声音再次将他包围,锣鼓喧嚣,群鸦飞舞。
路明非竭尽全力把那些噪音一丝一丝拆解开来,总会有一个异常的声音,就是从那个方向,龙王诺顿会扑来,以五十节的高速。几千几万,十万百万的声音里,它一定存在。就像天文学家们几十年如一日地观察星空,寻找新的天体,可他只剩下几秒钟了。
最后的几秒钟,一个男孩用天文望远镜观察他种在火星的花,能看到么?
镰鼬飞翔,群鸦归巢。
一切声音都被滤掉了,路明非仰头,似乎是在天空里看见最后一只晚归的镰鼬,带着……最后一个声音。
孩子在望远镜里看到了自己守护的花,它在遥远的火星上绽放!
路明非双手握刀,往自己的小腹上一顶!
他被正面撞击了,像被一颗炮弹击中,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他在水中高速后退,好像倒退着坐过山车。
“啊!”路明非用尽力气尖叫。
不是因为那可怕的加速度,而是他正抱着一个浑身青灰色的人。抱着个人并不算什么,更糟糕的是这人的下面还长了一条龙……
他正抱住了龙王诺顿。
龙王诺顿也紧紧地抱着他。
如果是以那条龙的巨爪,只要轻轻一抱,路明非的全部骨骼就碎成倍数了。但在冲撞的瞬间,最后一只“镰鼬”带回了准确的消息。路明非蜷缩身体,在最完美的位置以最精巧的角度和龙王相撞,抱住了龙王的本体。
龙王唯一的弱点,就是他本身。
毕竟只是融合,而不是直接孕育,人类身体还是人类身体,骨骼和肌肉都没有变得更强大。他们两个好像老朋友那样紧紧相拥,却没法造成任何伤害。而那条危险的长尾忌惮龙王本身,只是在周围摇摆,不敢逼近。
确实是老朋友,路明非认得那张脸。
“老唐!是我啊!”路明非对着龙王大喊,“你还记得我么?”
龙王暴怒的黄金瞳瞪着他,像是要把他一口吞下去。
“老唐……你怎么搞成这样子了?你……”路明非觉得这一切真是有点伤心了,他语无伦次,“你看你衣服都不穿。”
龙王双手掐住他的喉咙,几乎要捏碎他的喉骨。
路明非说不出话来了,脸色渐渐泛起苍白。
他们在江水中翻滚,不知将去向哪里。路明非想起他们本该在美国州际高速公路上坐着灰狗一路前进,高唱着难听的歌,也不知将去向哪里。看到好看的地方他们就下车转转,买当地的热狗蹲在汽车的尾气里吃,等下一辆灰狗来,带他们去更远的地方。老唐说过灰狗和热狗是他可以保证的。
怎么会这样呢?老唐怎么就不理他了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悬浮在江水中,龙王那双无神的铅灰色眼睛和路明非默默地对视。他缓缓松开了手,松开了路明非。
“对不起……我是说……不是故意的。”路明非声音发涩,“真不是故意的……”
他把腰带解开,腰带带着铅坠下沉,他却缓缓地上浮,距离龙王越来越远。
墨色的血在水中弥漫开来,沉重的龙躯慢慢地下沉,龙王的小腹里,插着一柄暗金色的短刀。
路明非忽然觉得难过得想哭。
恺撒用尽最后的力量把诺诺拖出水面,瞬间,冰蓝色的眼睛里着火一样亮,他扑过去紧紧地抱住她,微微颤抖。
“有人么?有人么?”他对着四周大吼,“急救包!需要急救包!”
不远处的水面上,一个人头冒了出来,高举起手,“人在呐!人在呐!”
路明非扒着船舷喘气,真的是吃奶的力气都用掉了,连爬上船的力气都没有了。恺撒上下打量他,路明非身上的潜水服明显小了一号,而出水的诺诺只穿着一身比基尼泳装,裸露着大片的肌肤。
“在水底……换了一下衣服……总之情况很复杂啦!有机会再说!”路明非紧张地大喘气。
提着急救箱的人涌了过来,围绕着恺撒,没人顾得上搭理路明非,浑身血色的诺诺成了首先要照顾的人。路明非双臂软得跟面条似的,试了几次劲都没能上船,只能半浮在水中吭哧吭哧地,伸长脖子通过那些人的缝隙去看诺诺。
“她醒了!她醒了!”有人大喊。
火光里,诺诺慢慢地睁开眼睛,仿佛从一场大梦里醒来。恺撒惊喜地紧紧抱住了她,诺诺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终于认出了他是谁,伸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你在这里啊。”诺诺轻声说完这句,再一次昏厥过去。恺撒把她的头抱在怀里,居然有一滴眼泪从面颊上滑落。
片刻之后,所有人都鼓起掌来,学生会主席恺撒·加图索,他可以面对龙王的时候面无表情,这时候却流泪了。
“是男主角女主角幕终亲吻的时候啦……无关人等还是该靠边站啦……”路明非在心里说,心里涩涩地有点苦,“可是谁来拉我一把嘛……”
酒德麻衣举起红外望远镜,望向白汽中,隐隐约约地,有什么东西浮起在江面上,奋力扭动着身体向对岸游去。
“被一颗风暴鱼雷正面命中,居然还活着,也许真的只有‘暴怒’才能杀死他吧?”麻衣赞叹,“强大的生命力。”
“不过,到此为止了!”
暗红色的子弹滑入枪膛,撞针激发,一道细长的火焰在枪口一闪而灭。带着刺耳的尖啸声,子弹射入白汽中。
麻衣不再看,打开手机,拨通了:“任务完成,青铜与火之王诺顿,死,路明非,幸存。”
Afterward
尾 声
白色的骨瓷杯里,是泛着金色光晕的茶,旁边的骨瓷小碟里,是洒了点玫瑰露的松饼。
卡塞尔学院,校长办公室,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路明非和昂热校长喝下午茶。
被校长邀请喝下午茶,是卡塞尔学院比奖学金还要让人眼红的荣誉,只不过被纱布缠得像个粽子似的,只露出两只滴溜溜的眼睛,好像《生化危机》里的电锯僵尸大婶儿。路明非自己也觉得自己并不在喝下午茶的状态。
“是维多利亚时代流传下来的英伦好传统,”校长说,“试试大吉岭的二号红茶,非常棒的。”
路明非端起骨瓷杯喝了一口,四下打量。校长办公室距离英灵殿不远,是一栋不太起眼的二层建筑,被树丛包围着,从外面看简陋得就像一个车库,不过里面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这个屋子整个就是个书架。一楼二楼是打通的,中央天井上是一扇巨大的天窗,镶嵌着磨砂玻璃,上面落满了去年秋天的树叶也不清扫,下午的阳光非常好,照得路明非身上暖洋洋的。四壁除了油画就是高到顶着天花板的书架,上面摆着成套的精装本和古籍拓印本,贴着书架的楼梯和平台高高低低,方便人在这个巨大的书架屋里爬上爬下。
“喜欢我的办公室?”校长露出得意的神色。
“嗯。”路明非点点头。
“第一学期GPA4.0,这是正式成绩单,我兑现了承诺。恭喜你,历史上在卡塞尔学院实习课拿满分的人可不多。”校长把一只信封贴在桌面上推向路明非,封口上有导师古德里安的花体签名。
“以前实习课都做什么?”
“看情况,如果恰好有龙族苏醒,就会被编入某个行动之中,要不然可以去挖掘一下龙族遗迹,真没什么可安排的,去芝加哥动物园当义工照顾鳄鱼池,顺带研究一下爬行动物进化史也是可以的。”校长说,“你运气好,有这样的好机会。不过得补实习课论文,我帮你想了一个题目,《龙族四大君主浅析》。”
“听起来超有深度……我怕写不出来。”路明非说。
“不用写得很学术,你通过实践证明了两件事。首先,《冰海残卷》中提到的‘四大君主’确实存在,他们是龙族初代种,由黑王尼德霍格亲自繁衍的第一代;第二,‘王座上坐着双生子’,青铜与火之王,其实是一对兄弟。”校长说,“真是惊世骇俗的发现,要是能公开发表,那我早得诺贝尔奖了。”
“说得这么学术……其实都是力气活。”路明非挠挠头。
“看得出你有问题,那就问吧。”校长双肘撑在办公桌上,身体前倾,看着路明非。
路明非想了想,抬起头来:“龙王……为什么看起来像人类呢?”
校长点点头:“你以前想来,所谓屠龙,大概是杀死一个大怪物。但是龙确实可能以人类的面貌出现,但他们仍是异族,对于整个世界的理解都和我们不同,无法作为人类看待。”
一只大信封被递到路明非面前。路明非打开信封,手微微地抖了一下,里面是一张老唐的照片,老唐和一群人在一张桌子旁玩牌,背景是个咖啡馆,阳光从落地窗里照进来,老唐年轻的脸上一抹明亮。
“他的真名叫罗纳德·唐,美国籍华裔,是被收养的。没有人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他高中就辍学,住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一个穷人区里,接一些秘密的工作赚钱。”校长轻声说,“其实你们出发前就掌握了他的资料,没有告诉你,因为知道你们在网上认识。”
“他怎么会变成龙王的?”
“不是变成,他一直就是。根据《冰海残卷》的记载,这对兄弟一直居住在北欧的青铜宫殿中。但是从公元前的某一年开始,我们再也找不到关于他们的任何记载。如今看来,他们跨越了亚欧大陆,去往中国。这场迁徙不知用了多少年,他们到达中国时,王莽篡夺了汉朝的政权,中国陷入战争。哥哥化名为李熊,以龙族的力量,获得了占据四川的军阀公孙述的信任,捧公孙述称帝,并成为公孙述的重要臣子。”
“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路明非问。
“不知道,必然有很重要的目的吧?可没人知道了。十二年后,相信是借助了某些屠龙家族的力量,皇帝刘秀击败了公孙述和这对兄弟。在临死前的一刻,他们完成了灵魂的‘茧化’,那个罐子其实并不是骨殖瓶,而是龙王用作繁衍新身体的‘卵’。孵化有先有后,比发育速度,弟弟不及哥哥,哥哥首先离开卵,却未能恢复记忆,他的年龄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但实际可能远远不止,在那里尚未被建成三峡水库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不知经过什么样的途径,流落到美国,被收养。他在美国以一个人类的身份生活了二十多年,也确信自己是个人类,直到被随后苏醒的弟弟唤醒。”校长说。
“这些都是猜的?”
“推测而已,他们已经死了,再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故事。”
“龙族不是不会死的么?”
“通常不会,对于高阶的龙族,只要在死前准备好‘卵’,完成灵魂的‘茧化’,就能再次孵化。重生用的‘卵’藏在哪里,这是龙族最大的秘密。”校长说,“但是这一次不同,诺顿自始至终没有试图‘茧化’。他选择和龙侍融合,如果他成功,将可以释放火系言灵中迄今所知最强大的,‘烛龙’。”
“‘烛龙’的效果是什么?”路明非问。
“不知道,编号114,极度不稳定的言灵。据推测上一次诺顿释放了这个言灵,毁灭了白帝城。历史上关于白帝城的位置在哪里,一直说不清楚,因为最早的白帝城在建成之后不久就被‘烛龙’毁灭了。”
“听起来好像很死不悔改的样子……他跟人类那么有仇?”路明非想到老唐,应该说是龙王诺顿,最后的眼神。
他最后已经不认识自己了。或者就像校长说的,龙类就是龙类,他已经恢复了记忆,就不会再把自己看作朋友。
“他想要复仇。为了保护他,康斯坦丁也放弃了‘茧化’,这样康斯坦丁就再也不能复活。”校长叹了口气,“我们一直不知道龙类有没有兄弟感情这东西,不过看起来他们确实有,这是难得的他们和人类相似的地方。”
“我觉得他们……蛮惨的。”路明非轻声说。
校长站起身走到路明非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两个种族的战争啊,我们所有人,都是从一开始就站好了立场。”
路明非点了点头,最后一次端详手里的照片,然而把它放回信封里抵还回去。他不想保留这张照片,保留一个龙王相信自己是人类时明亮的笑脸。那是张没有任何威严的脸,即便知道他是龙族,可瞪大了眼睛使劲看,也还是看不出来。
“我们在中国闹得那么大,没惊动什么人吧?”路明非问。
校长耸耸肩:“这次还好,江面上当时没有什么其他船只,又被蒸汽阻隔了视线。不过随着我们的行动,这个秘密还能保守多久我也没把握。只希望在这种秘密登上报纸头条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全民屠龙不也蛮好?”
“几千年来,屠龙家族始终不肯公布这些秘密,原因很复杂,但最重要的是,谁也不想动摇人类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吧?”校长摊摊手,“人类和龙类,对于世界的理解完全不一样。人类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已经生活了许多年,如果这信念被打破,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对了,我这里有一封寄出地不明的信,相比起GPA4.0和校长下午茶的邀请,我想对你是更开心的事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放在路明非的面前。
一只白色的信封,没有贴邮票,更没有邮戳什么的,背面封口烫着红色的火漆,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封信方式,正面则是几个娟秀的手写字,“昂热校长 转 路明非 (收)”。
路明非觉得嘴唇发干,伸出手去的时候,手有些颤抖。
明非:
我们收到了你成绩单的影印件。你做得很好,远比我和你父亲当初都要好。
很希望这一刻我在你的身边,坐在你的病床上,握住你的手,让我们新的男子汉给我签个名。
但是我不能,我所做的事情,我们已经做了整整二十年,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我一旦离开,可能就来不及了。作为母亲,我是很不称职的,但是我想将来你会理解我为何这么做。
你已经走出了漂亮的第一步,你会成长为一个让我欣慰的儿子,也会理解我们。
我很辛苦地怀了十个月才生下你,那十个月和以后的十八年里,每一天我都想象着你长大的样子。
我把我们见面的时间定在你二十二岁那年,我是说你从卡塞尔学院毕业的那一年,我和你的父亲已经计划了很多年要参加你的结业典礼,看着我们唯一的儿子穿上学士服。
我们爱你,一直。
妈妈
乔薇尼
P.S.你爸爸一直坐在旁边看我写这封信,并且烤一只兔子,满手都是油,没法摸笔,他口述了很多话要我写给你,但我觉得都是废话,所以就不赘述了,唯有一句我觉得有价值的,‘儿子,你十八岁成年了……如果你非要找一个女朋友,我也不好太多地管你了……’
路明非沿着折痕把信恢复原状,放回信封里,试图找个口袋把它收起来。但是他没在自己身上找到口袋,只好把它插在胸前的绷带里。
“每个人都是存在于别人的眼睛里的,”校长拍了拍路明非的肩膀,“有人一直关注你的。”
“嗯。”路明非点头。
“最后一件事,”校长盯着路明非的眼睛,“卡塞尔学院校规第15章第4条,参与行动的人不允许互相交流行动细节,行动完成,一切封存入档案。所以,那些你不愿告诉我的细节……也不要告诉别人。没问题吧?”
路明非一惊:“什么……细节?”
“从报告上看,恺撒发射的风暴鱼雷杀死了龙王诺顿,但是我们没有找到他的骨骸。根据陈墨瞳的叙述,她在水底被疑似龙王诺顿的东西攻击了,不管那是不是诺顿,她确实受了重伤。那么我很好奇,如果陈墨瞳被攻击了,你为什么能幸免?”校长漫不经心地说。
“但是我不想问,无论是否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或者你出于什么原因不说,”校长补充,“我个人都相信你,所以我不问。”
“嗯,明白了。”路明非起身,抓了抓头。
看着他的背影走下楼梯,校长从文件夹中取出了一叠白纸,上面一页一页绘着小学生简笔画那样的东西,翻到最后一页,画风忽然一变,风格凌厉,栩栩如生。那张纸上画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坐在窗台上,上面有绿色的藤蔓垂下,他们并肩眺望着远处的高塔。高的那个穿着一身校服,矮的那个穿着有些拘谨的西装和方口皮鞋,四只脚一起晃悠在窗外。
“很久不见。”校长看着那幅画,轻声地说。
他取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叠白纸,看着它在壁炉里慢慢化为灰烬。
1区303宿舍,芬格尔在笔记本上键入校内新闻网首页标题,《‘S’级出院,木乃伊归来》。
配发照片,浑身缠满绷带的路明非坐在窗前,比着一个很老气的“V”字手势。
“你这叫什么标题名?”路明非在他身后抗议。
“是部电影,英文名The Mummy Returns,布兰登·弗雷泽演的。”芬格尔头也不抬,“里面有成群的木乃伊,每一个外形都和你相似。”
“滚!”路明非说,“你用了我的照片,给钱不给?”
“我把你炒作成学院的知名人物了,你应该付我钱,用中文说,我是这所学院里最成功的网络推手。”芬格尔说。
“扯淡!”路明非抢过芬格尔手里的鼠标,把页面往下拉,排行第二位的新闻是,《‘S’级第一次行动,他在水底到底做了什么?》
“通篇都在说我在水底吓得瑟瑟发抖什么的,这是什么负面新闻?”路明非横眉立目,可惜他的眉毛藏在了绷带下,“为什么我流露英雄气概的画面一个也没有?我衰的时候总有照相机追着我跑!”
这条新闻的配图是路明非蜷缩在船舱的一角,满脸煞白,正抱着一只饭盒呕吐。
“只晕船而已嘛!”路明非说,“晕船有那么奇怪么?”
“船上有我们一位兼职记者,他只照到你这种照片……还有几张还不如这个呢,”芬格尔说,“不过这样就很好,目前你的热度已经接近了恺撒和楚子航。”
“可是恺撒的新闻都是这种拉风的!”路明非再拉,第三位的新闻是《恺撒·加图索,光芒四射的独裁者》。
配图是恺撒端着狙击步枪在甲板上瞄准,前方的火光在他黑色的作战服上烫出一条完美的男性曲线,冰蓝色的眼睛搭配上紧咬牙关的表情,说不清楚到底是阴狠还是坚毅。总之是那种会让女生尖叫的照片。
“确实看起来比你胜出很多,但你和他的路线不同,恺撒·加图索20年来已经建立了他豪门贵公子的形象,而你必须另辟蹊径!我为你构思的形象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第一个字是‘强’!强大的强!”芬格尔说。
“听起来还不错,那第二个字呢?”路明非难得给人赞一个“强”字。
“‘土’!土得掉渣的土。你的定位就是……土强土强的!”
“我去买瓶啤酒……”路明非转身。
“那帮我也买一瓶。”芬格尔说。
“一瓶够了,”路明非说,“倒空之后把瓶子往你脑门上‘咣’地一砸!”
有人在外面敲门。
“哪位?”路明非过去开门。
四目相对,恺撒冰蓝色的瞳孔里没有任何表情,路明非倒抽一口冷气。作为学生会新丁,他面对主席倒不至于惶恐,但是面对头上裹着手巾、穿着围裙、手提一柄钢刀的恺撒,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胡椒粉。”恺撒说,“有的话我不想出去买了。”
“有……有有有!”路明非连忙点头。学院的宿舍附带卫生间和简易的厨房,虽然路明非和芬格尔从来不会在厨房里忙活,但是盐和胡椒粉两样确实是有,夜半三更叫夜宵的时候可以洒在番茄浓汤里调调味。
路明非战战兢兢地把胡椒粉瓶子递了过去,恺撒礼貌地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对面的宿舍。
“怎么回事?什么状况?”路明非双手抓头,“他不是住在那个叫安珀馆的校内别墅么?他家忽然破产了么?他要搬进普通宿舍还要自己做饭?”
对面宿舍里“噌”的一声,那是利刃出鞘的声音,吓得路明非一哆嗦。
对面宿舍的门没有关,他探头探脑地望过去,人生观被颠覆了。狮心会会长楚子航拔出了他很少离身的佩刀“村雨”,和恺撒背对而立,抖动着手腕。而后稳准有力地下刀……把面前桌上的三文鱼一刀刀片开。
他这么做的时候,恺撒手脚麻利地一手切西红柿,一手把胡椒粉往煮沸的汤锅里洒。
两人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见鬼!我……我穿越了么?我穿越到了一个恺撒和楚子航和睦共处的世界!他们还同居了……他们还一起做饭!”路明非闪回自己的宿舍,抓住芬格尔的衣领。
“你还不知道为什么?”芬格尔很平静。
“不知道!有几个穿越小说的男主角知道他们为何穿越?”
“因为宿舍被调整了,原来按照年级分配的宿舍被打乱了。恺撒和楚子航虽然是一对校园学生政治的死对头,但是他们的女朋友碰巧住同一个寝室啊,也就是我们对门,304房间。”
“女友?”路明非脑袋一片空白。
“会长!叫你切的火腿切好了么?我的披萨准备好了,就要开烤了!”穿着格子围裙的女生端着码好面饼的铁盘,一边说话一边从楼下上来。
她看见目瞪口呆的路明非,意识到自己说话太大声了,立刻回复了淑女的样子,抿着嘴笑笑,闪进了对门。
路明非眨着眼睛,感觉有大群大群的小乌鸦正从他头顶飞过……飞过……飞过……
他认识那个漂亮的黑头发女孩,还给过她一枪,那是“自由一日”中伏击诺诺的苏茜。
“狮心会副会长,苏茜,中国女生,三年级,诺诺一直以来的室友。据说是楚子航还未公开的地下女友,在公开场合双方都否认了,”芬格尔靠在墙上,喝着可乐,“作为校园新闻网娱乐版块的负责人,我是一条不错的狗仔。”
“这也温馨得有点过头了吧?”
“确实恺撒和楚子航斗得很厉害,可是没什么人说他们永远都是见面就要拔刀对砍的啊……要是平时他们大概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因为女孩们好像不愿意出门,恺撒和楚子航也只好委屈一下自己。”
“白色情人节?”
“日本人喜欢过的节日,3月14日,是女孩回赠男孩礼物的日子。”芬格尔说,“你收到过任何巧克力么?”
“没有。”路明非耷拉下脑袋。
什么情人节?什么圣诞节?什么白色情人节?作为一名死忠的去死团团员,路明非最讨厌这些节日。
“那送你一块咯。”有人说。
进入路明非视线的是一对修长姣好的腿,穿着夹脚趾的软木拖鞋,脚踝上拴着一根红线,上面挂了一个翡翠的坠子。
他抬起头,看见女孩耳边银色嵌钻的四叶草坠子和一块裹在金色包装纸里的巧克力。
诺诺穿着一条热裤和一件紧身白T恤,靠在对面宿舍的门框上,身上还缠着纱布。
路明非搓着手,龇牙咧嘴地笑。
谁做的宿舍分配表?太贴心了吧?生平第一次在情人节被女生送了巧克力,管它情人节是黑的还是白色,但巧克力是个穿着热裤的长腿女孩亲手送来的!这就是所谓时来运转么?这是什么样的狗屎运?哦不,桃花运!
“蛮好吃的。”诺诺说,“不骗你。”
“有我的份么?”芬格尔问。
“哦,”诺诺说,“你等一下。”
她转身回屋里,一会儿又拿了一块黑色的出来递给芬格尔。
“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啊!”芬格尔大力拍着路明非的肩膀,“你一生中收到的第一块女生送的巧克力!”
“鬼扯!”路明非在心里说,“没有你掺和这一脚,我这巧克力就更有意义!这算什么?我和芬格尔收到同一个女生送的巧克力?”
但是拿着那块巧克力,他还是有种浑身每个毛孔都冒喜气的感觉。
“还特意买了不一样的,非常有心啊!”芬格尔说。
“诺诺你把巧克力墙拆了么?”苏茜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嗯,恺撒不吃巧克力,他只是在乎用巧克力拼出他的名字而已,反正他也看过了。”诺诺说。
芬格尔和路明非一起往304宿舍里张望,看见一面一人高的巧克力墙,用金色和黑色两种巧克力搭起来,拼成恺撒的英文名字“Caesar”。
现在巧克力墙的一角被拆掉了两块,垫着一罐可乐。
“心碎了,对我的爱不及对恺撒的百分之一。”芬格尔说。
“我可以把你排在追求者的等待列表第一位哦。”诺诺说。
他们说话的时候路明非看着那面巧克力墙,抓抓头,吐吐舌头,转身想回自己宿舍。
“谢谢。”诺诺在他背后说。
“啊……不谢。”路明非吃了一惊,回头。
他不知道诺诺在谢他什么。水下的事情,他只跟校长说过一部分,总不能说自己出卖了灵魂或者肉体导致魔鬼上身一把KO了龙王吧。所以连带那些英语言灵也都没被提到。这样看应该他感谢诺诺,不该诺诺感谢他。
“不问我为什么谢你?”诺诺歪着头看他。
“芬格尔你能过来帮我照顾一下披萨么?一会儿烤好请你吃。”苏茜在里面说。
“没问题!让我告诉你,八年级的师兄可远比低年级的小男生们要可靠!”芬格尔扭动着跑进304里去了。
空荡荡的走廊上,只剩下路明非和诺诺,路明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路明非的快递。”一名保安从楼梯间出来。
路明非在签收单上签了字。快递是一个FEDEX的大信封,看地址是从英国寄出的,路明非掂了掂里面有什么东西。
“不会……又是个手机吧?”路明非忽然想,FEDEX的大信封,这个触感,和第一次收到来自卡塞尔学院的信时一样。
他撕开信封,倒出了……一部iphone手机。
“情人节礼物?”诺诺满脸好奇。
路明非也很好奇,信封里没有任何东西暗示寄信人的身份。手机还有一半的电,打开联系人列表,一片空白,再打开短信列表,有唯一一封短信,来自“未知号码”。
尊敬的路明非先生:
从这一刻起我就要把您作为客户来看待了,非常感谢您惠顾我的生意,在龙王诺顿的歼灭战里,我们合作愉快。希望在将来的合作中,我们能保持这样愉快的感觉(注:我的意思是请您尽可能多召唤我以期尽早完成合同)。
知道您一直缺少一部合用的手机,这部iphone赠送给你,作为一件小礼品,同时也方便我们联络。请保留这条短信,直接回复,我就会收到您的要求。因为我不是中国移动,所以这项短信服务是免费的,不会消耗您的任何灵魂……或者肉体。
那么,作为代价,您生命的四分之一,我取走了。
路鸣泽
即日
在他刚刚读完短信的一刻,系统切换到一个全新的界面,古铜色的古老轮盘飞速地转动。
路明非的手指触到屏幕的瞬间,轮盘减速,停下的时候,它的刻度显示为“75%”。
路明非的手心全是冷汗。
“没事儿吧?”诺诺问。
路明非急忙按灭了手机,“你为什么谢我?”
他不想诺诺知道这件事,无论是恶作剧或者真的。
“因为没有你我大概会死吧。”诺诺说。
“什么?”路明非一愣。
“嗯,昏过去的时候,我觉得很累很累,想要睡着。但是我隐隐约约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诺诺说,“那时候我昏昏沉沉地想,路明非大概吓死了吧?不然怎么喊个不停。”
沉默了一会儿,路明非点点头:“嗯,吓死了。”
“要不是你喊我就睡着了。睡着大概就不醒了。”诺诺说,“谢谢。”
“啊……不谢。”路明非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因为我答应过要罩你咯,所以我想我不能睡着。”诺诺皱起眉头,“不要烦人!不能老说不谢!来来回回的!”
“唔……那我知道了。”路明非说。
答应了要罩一个人,原来会这么认真的。
说过那么多白烂话扯淡话和笑话之后,在他都快搞不清自己说的哪句话是认真的时候,居然发现有人会这么认真的。
原来诺诺……也就是个执拗的死小孩。
于是他笑了起来,抓了抓头。诺诺也笑,伸手过来,一起把他的脑袋抓成了鸡窝。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路明非抬起头来,看着诺诺,露出一个白痴的笑脸,“别担心。”
“我不担心,”诺诺耸耸肩,“只是看你刚才表情有点奇怪,跟我们一起吃披萨?一会儿还会有很多人来,今晚是个Party哦。”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路明非说。
“那回见咯。”诺诺说。
“回见。”路明非转身离开。
“喂!”诺诺在他背后说。
“什么?”路明非回头。
“你们晚上会不会很吵?我和苏茜都怕噪音。”
“放心,只要我晚上把芬格尔的嘴堵上塞进被窝里,就一点都不吵了。”路明非说。
“说到做到。”诺诺转身回房。
房间里芬格尔正大声地和苏茜说着什么。
楼梯下面传来沸沸扬扬的人声,大概是来参加Party的人来了。
路明非转过一个拐角,对着那部手机啐了一口:“呸!扯淡吧你!我还没活够呢,把命卖给你?”
他犹豫着,想要把手机飞掷出去,砸破对面那扇玻璃窗,就会消失在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吧?
但他最后还是关闭了手机的电源,把它放进了口袋里。
“路明非,”他轻声对自己说,“什么权与力……只要不要碰就可以了,那样就能一直一直……一直这样,和喜欢的人住隔壁……不也很好么?”
“哈哈。”
隐隐的、只有路明非能听见的声音响起在背后遥远的地方,那是带着孩子气的笑声,说不清是善意还是嘲讽。
路明非日记:
2010-04-23 卡塞尔学院 晴转多云
这一天简单地来说就是四个字,乏善可陈。
《龙类家族谱系入门》,两节课,感觉非常像高中历史;《魔动机械设计学一级》,两节课,课名听起来拉风,其实就是机械制图;晚上是《炼金化学一级》的实验课,使用氢火焰去除易拉罐里的杂质,提炼出纯铝。见鬼的实验课老师无数次地强调如果氢气钢瓶爆炸,会像打桩机一样砸穿楼板进入地下室,拍在坚硬的地面上拍成一张钢板——而我们是没机会去看那张钢板的,因为毫无疑问我们那时候全挂了——吓得我拿喷枪的时候战战兢兢的,不小心烧到了零的头发。
我答应请零去吃龙虾尾跟她道歉,算起来如果要花100块,我信用卡的欠账会变成$4850.45,大部分钱花在芬格尔的夜宵上。
这个月奖学金还没有发,因为我忘了交《龙类家族谱系入门》的作业,古德里安教授要我去他的办公室谈话之后才发。
我真不想去,他太唠叨了!
在我还能划卡之前,还是别去找那个唠叨的老头了……
这是我乏善可陈的大学生活的第二个学期,这乏善可陈还将继续下去。
但今天路过体育馆,看见诺诺穿着白色裙子在练芭蕾!
白色芭蕾裙……
白色芭蕾裙保佑我,明天炼金化学不测验!
龙族·悼亡者之瞳
江南 著
心中都曾有一个孤独的路明非,或者是楚子航。
谨以此书来缅怀我们曾有过的孤独。
—— 江南
When you were young,
there is always a helpless guy called Lu Mingfei in your heart;
When you grew up,
there is always a lonely guy called Chu Zihang in your heart.
By Jiang Nan. 2011
序 幕 雨落狂流之暗 A Dark Rainy Night
可楚子航不想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记着那个男人了。如果他也忘了,那个男人会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人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证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楚子航站在窗前发呆。
雨噼里啪啦打在窗上,操场上白茫茫一片。
下午还是晴天朗日,可随着下课铃响,眼看着铅色的云层从东南方推过来,天空在几分钟里黑了下去。跟着一声暴雷,成千上万吨水向着大地坠落,像是天空里的水库开了闸门。
足球场上车辙交错,草皮被翻得支离破碎。原本私家车不准进校园,但是这么险恶的天气,家长都担心自己孩子被淋着,几个人强行把铁门推开,所有的车一窝蜂地拥进来。半小时之前,操场上热闹得像是赶集,车停得横七竖八,应急灯闪着缭乱的黄光,每个人都死摁喇叭,大声喊自己孩子的名字。瓢泼大雨中,学生们找不到自家的车,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现在所有人都被接走了,教学楼里和操场上都空荡荡的,“仕兰中学”的天蓝色校旗在暴风雨里急颤。
像是曲终人散。
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灯光惨白,而外面黑得像是深夜。这种天就该早点回家。
他掏出手机拨号,把免提打开,放在桌上,默默地看着它。
电话“嘟、嘟”地响了几声后接通了,“子航你那里也下雨了吧?哎呀妈妈在久光商厦和姐妹们一起买东西呢,这边雨可大了,车都打不着,我们喝杯咖啡,等雨小点儿再走,你自己打个车赶快回家,或者打个电话叫你爸爸派车来接你。子航乖,妈妈啵一个。”话筒里果然传来清脆的“啵”声,而后电话挂断了。
楚子航收起手机,从头到尾他一个字都没说。他也没准备要说什么,他拨这个电话只是告诉妈妈自己没事,让她别担心,该玩接着玩。
所谓大人,有时候很愚蠢。孩子伸出手想去安慰她一下的时候,她还以为你在要吃的。
外面没车可打的,这么大的雨,出租司机也不想做生意,都早早开车回家了。久光商厦那边没有车,学校这边也一样,可妈妈想不到。姥姥说妈妈是个“毛头闺女”,没心肝的。楚子航也不想给“爸爸”打电话。“爸爸”是个很忙的人,不会记着下雨天派车来接继子这种琐事。但只要打电话提醒,“爸爸”一定会派司机来。“爸爸”是个优质、负责、有教养的好男人,很爱舞蹈演员出身的漂亮妈妈,爱屋及乌地也对他好,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子航啊,有什么需要就说出来,我是你爸爸,会对你尽义务的。”
有个有钱的“爸爸”要对他尽义务,听起来很不赖。
可楚子航觉得自己不需要。
教室门敞着,寒风夹着雨丝灌入,凉得刺骨。楚子航裹紧罩衫,把手抄在口袋里,接着发呆。
“楚子航?一起走吧,雨不会停的,天气预报说是台风,气象局发预警了!”女生探头进来说。她有一头清冽的长发,发梢坠着一枚银质的Hello Kitty发卡,娇俏的小脸微微有点泛红,低垂眼帘不敢直视他。
“你不认识我?我叫柳淼淼……”女生没有得到回答,声音越来越小,蚊子嗡嗡似的。
其实楚子航认识柳淼淼。柳淼淼比他小一级,在仕兰中学很出名,初二就过了钢琴十级,每年联欢晚会上都有她的独奏,楚子航班上很有几个男生暗地里为柳淼淼较劲,楚子航想不知道她也没办法。
“我今天做值日,一会儿走。”楚子航点头致意。
“哦……那我先走啦。”柳淼淼细声细气地说,把头缩了回去。
隔着窗,楚子航看见柳淼淼家的司机打开一张巨大的黑伞罩在柳淼淼头顶,柳淼淼脱下脚上的绑带凉鞋,司机蹲下身帮她换上雨靴。柳淼淼躲在伞下,小心翼翼地走向雨幕中亮着“天使眼”大灯的黑色宝马。
“喂喂!柳淼淼柳淼淼!你捎我吧!”一个低年级的小子在屋檐下冲柳淼淼大喊。
“路明非你自己走吧!我家跟你又不在一个方向!”柳淼淼头也不回。
其实楚子航的家跟柳淼淼的家也不在一个方向,楚子航家在城东的“孔雀邸”,柳淼淼家在城西的“加州阳光”,南辕北辙,但是柳淼淼居然要送他一程。
低年级小子蹲在屋檐下,看着宝马车无声地滑入雨幕中,尾灯一闪,引擎高亢地轰鸣,走了。他站起来,脖子歪着,脑袋耷拉着,沿着屋檐慢慢走远。楚子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也许自己能捎他一程。可那小子一缩头,拿外衣裹住脑袋,丧家之犬似的蹿进雨幕里。跑得还真快,在楚子航未来得及喊他之前,他已经啪嗒啪嗒地跑远了。
一道之形闪电在云层里闪灭,耳边轰然爆震。雨更大了,柳淼淼说得对,这不是一般的雨,是台风。楚子航忽然很想有个人来接他,否则他也只能和那低年级的小子一样啪嗒啪嗒地跑在冷雨里。他摸出手机,输入短信,“雨下得很大,能来接我一下么?”默念了一遍,确定语气无误,发出。
接下来的几十秒里他一直在数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
“好呢好呢没问题!在学校等着,我一会儿就到!”短信回复,那个人的语气总是这么快活。
楚子航把来往的短信都删掉,给“爸爸”看到不好。他拎起脚下的水桶,把整桶水泼在黑板上。水哗哗地往下流,他抄起板擦用力地擦起来。
擦到第三遍时,外面传来低沉的喇叭声。楚子航扭头,窗外雨幕里,氙灯拉出两道雪亮的光束,照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辆纯黑色的轿车,车头上三角形的框里,两个“M”重叠为山形。一辆Maybach 62。
“Maybach”,中文译名“迈巴赫”,奔驰车厂的顶级车,比“爸爸”的奔驰S500还要贵出几倍的样子。楚子航对车不太热衷,这些都是车里的那个男人对他吹嘘的。
雨刷像是台发了疯的节拍器那样左右摆动,刮开挡风玻璃上的一层层雨水。车里的中年男人冲楚子航招手,笑得满脸开花。楚子航不明白他怎么老是笑得那么开心,好像一点烦心事都没有似的。楚子航背上“爸爸”从伦敦给他买的Hermes包,锁了教室门,检查无误,走到屋檐边,对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犹豫了一瞬间。车里的男人赶紧推开车门,张开一张巨大的黑伞迎了上来,就像柳淼淼家的司机那样殷勤。楚子航看都不看他一眼,推开伞,冒雨走到车边,自己打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男人的马屁没有得到回应,愣了一下,扭头也钻回车里,坐在驾驶座上,把伞收好递给后座的楚子航,“插车门上,那里有个洞专门插雨伞。”
“知道,你说过的。”楚子航随手把伞插好,扭头看着窗外,“走吧。”
“衣服湿了吧?我给你把后排座椅加热打开?谁用谁知道,舒服得要死!”男人又开始吹嘘他的车。
“用不着,回家换衣服。”
“哦哦。”男人清了清嗓子,对中控台说,“启动!”
屏幕亮起,仪表盘上闪过冷厉的蓝光,凶猛如野兽的5.5升V12涡轮增压引擎开始自检,车里感觉不到丝毫震动,发动机沉雄的低吼也被隔绝在外。
“九百万的车,不用钥匙,这世界上只有三个人的声音能启动,一个是我,一个是老板,还有一个你猜是谁?”男人得意洋洋。
“不关心。”楚子航面无表情。
男人的热脸又贴了冷屁股,倒也不沮丧,麻利地换挡加油。迈巴赫轰然提速,在操场上甩出巨大的弧线,利刃般劈开雨幕,直驶出仕兰中学的大门。门卫在岗亭里挺胸腆肚站得笔直,表示出对这辆超豪华车和它象征的财富的尊敬。
楚子航不明白这些到底有什么可尊敬的,在这样的雨天里,你所要的不过是一辆来接你的车和一个记得来接你的人,迈巴赫、奔驰S500或者QQ都不重要。
“这么大雨,你妈也不知道来接你。”
“还好我上午没去洗车,无接触洗车,一次八十块,洗了就扔水里了。”
“你们学校那个门卫开始不让我把车开进来,我说我来接我儿子放学的,这么大雨淋一下就湿你不让我进去怎么办?费不知道多少唾沫。最后我给他说老子这车办下来九百万,市政府进去都没人拦,你个仕兰中学还那么大规矩?他一下子就软了,哈哈。”
男人一边潇洒地拨弄他的方向盘,一边唠唠叨叨。
楚子航从上车起就没搭理过他一句。他打开了收音机,播音员的声音比男人的声音让他觉得心里清净。
“现在播报台风紧急警报和路况信息,根据市气象台发布的消息,今年0407号台风‘蒲公英’于今天下午在我市东南海岸登陆,预计将带来强降雨和十级强风,请各单位及时做好防范工作。因为高强度的降雨,途经本市的省道和国道将于两小时后封闭,高架路上风速高、能见度低于三十米,请还在路上行驶的司机绕道行驶。”
他看向窗外,能见度真的差到了极点,五十米外就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楚,雨点密集得好像在空中就彼此撞得粉碎,落地都是纷纷的水沫。天空漆黑如墨,偶尔有电光笔直地砸向地面。路面上的车已经不多了,都亮着大灯小心翼翼地爬行,会车时司机都使劲按喇叭,就像是野兽在森林里相遇,警觉地龇牙发出低吼。
车速慢了下来,一辆跟着一辆慢慢往前摸索。前面车喇叭声响成一片,好像煮沸的水壶,无数刹车灯的红光刺透了雨幕,好像是堵住了。
“让我这V12发动机的车龟爬?”男人嘟囔,猛地转动方向盘,强行切入应急车道。
绝对漂亮的一切,好似一柄断水的快刀,把后面的车流截断。后面的奥迪车主急刹,锁死的轮胎在地面上直打滑。不刹车奥迪就得撞上迈巴赫的屁股,追尾的话算奥迪的全责,迈巴赫的修车钱值一辆奥迪了。就这么一刹车,车流里出现一秒钟的空隙,给男人挤了进去。
“你他妈的会开车么?奔丧呢?”
男人得意地冲楚子航挤挤眼睛,全然不在乎奥迪车主在后面大声咒骂。六米多长的超豪华车在他手里就像一条钢铁鲶鱼,恰到好处地摆尾,在车流中游动自如。不知道多少辆车被他超了之后降下车窗骂娘,背后一片尖锐的喇叭声。但那些司机也没脾气,超他们的是辆性能堪比跑车的超豪华车,开车的人又显然是个好司机。
男子龇牙咧嘴地笑。
楚子航不知道他有什么可开心的,跟着别人的车慢慢走会死么?就非要显摆他那辆车和那两下子,男人本就是个专职司机,开车好是应该的。
“妈的,真堵死了!”男人骂骂咧咧。
前面是两车刮蹭,司机撑着伞喷着唾沫大吵。这么恶劣的天气,交警一时赶不过来,大家都指是对方的错儿。就这么塞住了几十辆车,有几个司机下车去叫吵架的人把车挪开,又起了什么争执,推搡起来。其他人焦躁地摁着喇叭。
楚子航想把耳朵捂住,真乱,整个世界都乱糟糟的。
“傻逼啊?两台小破车有什么可吵的?反正都是保险公司出钱嘛。”男人骂骂咧咧的,“我送完儿子还有事呢……”
他探头探脑四处看,目光落在雨幕中的岔道上。上高架路的岔道,一步之遥,路牌被遮挡在一棵柳树狂舞的枝条里。有点奇怪,一条空路,这些被堵住的车本该一股脑地涌过去,但那边空无一人。楚子航心里一动,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只有他们看到了那条路,又或者别人都清楚那条路走不通。生物老师在课上说,动物有种认路的本能,沙漠里的野骆驼能清楚地知道什么路是错的,没有水泉,人赶它去走它都不走。
“那条路应该能上高架,不过现在高架大概封路了。”男人说着,车头却直指岔道而去。
距离近了,路牌上写着,“高架路入口……”后面跟着的是入口的编号,楚子航看了一眼,恰好这时一泼雨水打在前风挡上炸开,他没看清。
迈巴赫沿着岔道爬升,高架路延伸出去,像是道灰色的虹,没入白茫茫的雨中。
“真封路了,一会儿下不去怎么办?”楚子航问。
“能上来就不怕下不去,”男人毫不担心,“顶多给出口的警察递根烟的事儿。”
“广播里说高架路上风速高能见度差,让绕道行驶。”楚子航有点担心,外面风速不知是多少,尖利的呼啸声像吹哨似的。
“没事,”男人拍拍方向盘,“风速高怕什么?人家微型车才怕,迈巴赫62你知道有多重么?2.7吨!十二级风都吹不动它!你老爸的车技加上这车,稳着呢!放心好了!”
迈巴赫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飞驰,溅起一人高的水花,男人自作主张地打开音响,放出的音乐是爱尔兰乐队Altan的《Daily Growing》:
The trees they grow high, the leaves they do grow green,
Many is the time my true love I've seen,
Many an hour I have watched him all alone,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Father, dear father, you've done me great wrong,
You have married me to a boy who is too young,
I am twice twelve and he is but fourteen,
He's young but he's daily growing.
“不错吧?他们都说是张好碟我才买的,讲父爱的!”男人说。
楚子航哭笑不得,“你听不出来么?这首歌是女孩和父亲的对话,不是男孩的,你放给我听不合适。”
“生男生女有什么不一样?都是父爱嘛。”男人大大咧咧地,“你听得懂?我听人说你英语在你们中学里顶呱呱,竞赛得奖了……可你妈都不跟我说一声。这首歌讲什么的?”
“说一个父亲把二十四岁的女儿嫁给一个十四岁的富家子弟,女儿不愿意,担心等到丈夫长大了自己已经老了。但是父亲说自己的安排没错,他把女儿嫁给有钱的年轻人,等他老了,女儿就有人能依靠。”楚子航说,“但是后来那个富家子弟还没长大就死了,女孩非常悲伤,在绿草如茵的墓地上用法兰绒为他织寿衣。”
“什么鬼歌?一点意思都没有,这女孩的丈夫什么事没搞出来就死了?”男人果真不是感情细腻的生物,楚子航从小就知道自己亲爹是个糙到爆的主儿。
“咱爷俩聊聊天算了。”男人关了音响,“我跟你说了我们公司新盖的那栋楼了么?老板在里面装了蒸汽浴室和健身房,我们用都是免费的,里面的东西真他妈的高级……”
男人这辈子就是太啰嗦,所以那么失败……但他要是不啰嗦,也可能更失败。楚子航默默地想。
靠着能说,才把妈妈哄得团团转,直到哄得下嫁他。仕兰中学公认,楚子航帅得可以靠刷脸吃饭,这都靠妈妈的基因。妈妈年轻时是市舞蹈团的台柱子,一幕《丝路花雨》跳得好似壁画中的飞天,追求者如过江之鲫。最后从群雄中破阵而出的居然是这个男人,每天开着车等在舞蹈团门口接妈妈下班,纯靠一张嘴编织出美好的未来,把妈妈迷得神魂颠倒,终于在坐他车去杭州旅游的路上糊里糊涂答应下嫁他,也是那一次怀上了楚子航。直到在结婚证上摁了手印,妈妈才知道那车根本不是这个男人的,他是个给单位开车的司机。
政治课老师说得好,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样的男人撑不起绝色老婆的上层建筑。其实楚子航老妈一直就糊里糊涂的,也不贪图什么,只是男人太窝囊。
于是咔嚓,垮掉了。
离婚时,男人拍着胸脯对前老婆保证,说要按月赚钱养活他们母子,让老婆看看他也是能有出息的,等到他修成正果,必然登门再次求婚云云。他豪气得很,转头就去把国企里稳定的工作给辞了,出门找能赚钱的活儿。在劳务市场挂了三四个月之后,始终无人问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会的也只是开车,于是灰溜溜又去私企找开车的活儿。黑太子集团的老板看中他能耍嘴皮子,让他开这辆迈巴赫。司机得能说会道,这样老板自己不方便吹的牛皮可以交给司机来吹。
车是比以前的好了,薪水上却没什么变化,每月除掉他自己的花销,连只猫都养不活。
好在楚子航的绝色娘亲终于争气了一把,根本就没打算等他,以泪洗面几天后把楚子航往姥姥家一送,重新购置了化妆品,妆容妖冶地和姐妹们出去泡吧了。不到一个月,娘亲就给楚子航领回个新爹来。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娘亲挑男人用心思了,选了个千里挑一的。“爸爸”名下有三个公司,离过一次婚,无子女,求婚时信誓旦旦,绝对不再生孩子,把楚子航当亲儿子养。
有富爹美娘,自己全才全能,同学都觉得楚子航很极品。却没料到他背地里的人生远比别人想象的更极品。但这无法归功于他,是亲生爹妈太极品了。
“看不看DVD?有《怪物史莱克2》,不过是枪版。”男人停止了叨叨,大概总没回应他也觉得有点尴尬。
“不看,”楚子航犹豫了一下说,“周末我们仨要一起去看。”
这“仨”是指楚子航和富爹美娘三个人,跟这男人没啥关系。
这是“爸爸”定的规矩,“爸爸”工作忙,从早饭到夜宵都是留给客户的。但离过一次婚后,“爸爸”认识到家庭的重要,于是在日程表上固定地圈出周末的一天和家人共度。常见节目是买东西、看电影、丰盛的晚餐,饭后讨论楚子航的学业。“爸爸”非常严格地按日程表走,“家庭时间”从不少一天,也从不多一天,就像无论刮风下雨每周一早上九点他一定出现在公司的大会议室里,和高级主管们开周会。
楚子航一个继子,而且面瘫,少有笑容,何德何能就能和那些年收入百万的高级主管们一个待遇?都是因为老妈的缘故了。
“后座空调热不热?”男人又问。
“行了,别老像个司机似的说话!”楚子航心里很烦。
你是我爸爸!你明白么?他想问那个男人,明白么?
按探视权算你一个月只有一天能来探望我你还经常没空……即使你来了,坐在别人家里,你又能跟我说什么?当然其实你还是很能说的,你坐在“爸爸”17万买的马鬃沙发上,赞美那沙发真是好高级!我到底为什么要叫你来接我?因为没人接我么?因为你来接我们可以说说话啊!如果你实在说不出什么有深度的话来,就直白地淡淡地问问我最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吧……别给我打伞,那么殷勤,我不在意那个,你还想象柳淼淼家的司机一样跪在我面前给我换雨鞋么?我不需要司机,家里已经有一个司机了……你是我爸爸你明白么?
“给儿子当司机有什么丢脸的?”男人耸耸肩,他的脸皮厚如城墙,或者神经回路迟钝得赛过乌龟,“小时候我还给你当马骑呢。”
楚子航的心里微微抽动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在里面裂开了,流出酸楚的水。他觉得累了,不想说了,靠在皮椅靠背上,望着窗外出神。
老是淡定地说出些让人添堵的话来……可不可以别提那些事了?
好些年以前……在那间十几个平方米的小破屋里,男人到处爬,男孩骑在男人的肩上大声说“驾驾”,漂亮女人围着煤气灶手忙脚乱……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灭,像是台破旧的摇把放映机在放电影。
天渐渐地黑了,路灯亮起。透过重重雨幕,灯光微弱得像是萤火。
“你妈最近怎么样?”男人打破了沉默。
“跟以前一样,上午起来弄弄猫,下午出去买东西,晚上跟几个阿姨泡吧喝酒,喝得高兴一起回来,接着聊到后半夜,第二天早晨又睡到中午。反正……”楚子航迟疑了一瞬,“爸爸老是出去应酬,没时间陪她。她这样自娱自乐,爸爸也觉得蛮好的。”
这些话说出来有点伤人。一个落魄的男人问起自己过去的女人,而女人过得很开心,根本就把他给忘了。
姥姥说妈妈从小是个没心肝的闺女,但是没心肝又漂亮,反而可以过得很好。妈妈早把以前不开心的事都抛在脑后了,觉得“爸爸”就是她第一任丈夫,他们青年结发婚姻美满,还有楚子航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用中文说叫完美,用英文说叫perfect。
人总得接受现实,这个男人的影子已经在老妈有限的脑内存中被清空了。
当着这个男人的面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对楚子航来说也不容易,他刚才还委婉地用了“我们仨”这说法。不过真叫出口了,也没那么别扭。这是他答应过“爸爸”的,提到他就要叫“爸爸”,而不是“叔叔”、“四眼”或者“分头佬”……虽然“爸爸”在楚子航心里的形象就是个梳分头的四眼仔或者戴眼镜的分头佬……但是楚子航这人死脑经,信守承诺,无论人前人后。
过了那么久,这男人也该习惯了吧?反正当年儿子的抚养权他也没出力去争取。
“好好照顾你妈。”男人说。
从后视镜里看去,他还算英俊却又有点老态的脸上没啥表情。
“嗯,按你说的,晚上睡前盯着她喝牛奶,她要是跟那帮姐妹聊天,我就把牛奶给她热好端过去。”楚子航说。
这是男人唯一要求楚子航做的事。真奇怪,把女人都给弄丢了,却还记得一杯牛奶……妈妈从小就养成每晚要喝一杯热奶的习惯,加半勺糖,这样才不会睡睡醒醒。如今她大概已经忘记多年以前的晚上是这个男人给她热牛奶喝,反正有这个男人之前有姥姥给她热牛奶喝,这个男人之后有儿子给她热牛奶喝。
好命的女人始终有人给她热牛奶喝。
“仕兰中学真他妈的牛,今年十七个考上清华北大的,儿子你努力!不要丢我的脸啊!”男人装模作样地关心楚子航的学习。
“‘爸爸’说不在国内高考了,出国读本科,我下个月就考托福。”楚子航冷冷地顶了回去。
丢他的脸?他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永远只是嘴上说说。
去年有个合拍电影来这边取景,楚子航被选去当临时演员,这个男人听说了,信誓旦旦地说要来片场探班。
“我儿子拍片,我去端茶送水嘛!我开这车去,拉风拉爆了吧?”男人拍着方向盘,眉飞色舞。
于是休息时间,楚子航总有意无意地看向停车场。拉风的迈巴赫一次也没有出现,倒是“爸爸”的奔驰S500始终停在那儿,司机老顺戴着一副黑超,脖子比人脑袋都粗,满脸保镖的样子,人前人后叫楚子航“少爷”,搞得人人对楚子航侧目。
还有那次衰到家的初中入学典礼。时间恰逢“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他俩要去北欧度假。楚子航想了很久,给男人打了个电话说要不你来吧。男人很高兴,又有些犹豫,说那你妈和你那后爹咋办?楚子航沉默了很久后说你就说是我叔叔吧。男人丝毫没觉得削了面子,嘿嘿地说那你也得记得叫我叔叔别说漏嘴了……结果典礼上,楚子航是唯一一个背后没站家长的学生,他站在最拉风的第一位,校长授予他“新生奖学金”。他是那届仕兰中学的新生第一,本来他想给男人一个惊喜。
“唉唉,我真的没忘,可那天老板忽然说有重要客户来,要去洗澡,我只好开车带他们去,谁知道他们一洗就洗到第二天早上……”后来男人挠着脑袋,哼哼唧唧地解释。
楚子航隐约知道男人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男人所说的“洗澡”是什么地方。
有同学跟楚子航说过,“我上次看见你家那辆迈巴赫停在洗澡城门口”,然后压低了声音,“那是做坏事的地儿吧?”
简直废话,装饰得和罗马皇宫似的门前,七八个短裙恨不能短到腰胯,低胸恨不能低到胸以下的女孩浓妆艳抹地迎宾,各式的豪车里出来各式的大叔,腆着肚子长驱直入。楚子航有一次路过,远远地看了一眼,想着黑夜里男人的老板和客户们在里面花天酒地,男人靠在他引以为豪的迈巴赫上抽烟,烟雾弥漫在黑夜里。
楚子航也没多埋怨他,男人就是这么一个人,过的就是这种生活。离楚子航的生活很远很远。
“出国不好,”男人哼哼唧唧,“现在都不流行出国了,国内现在发展多快啊,遍地都是机会。照我说,在国内上大学,考金融专业,再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
仿佛一根针扎在楚子航胸口,他难受得哆嗦了一下。“叫你后爹给你找找关系”……做人可以有点尊严么?别那么厚脸皮行么?
“你闭嘴!”楚子航低吼。
“什么?”男人没听清。
“你闭嘴。”楚子航像只炸毛的小狮子。
“这孩子真没礼貌,我都是为你好。”男人愣住了,“你要多听大人的意见……”
“听你的意见有用么?听你的意见我将来能找个女孩结婚又不离婚么?听你的意见我能按时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么?听你的意见我能准点接送他上下学么?听你的意见我只是要去叫后爹帮我找找关系!”楚子航从后视镜里死盯着男人的眼睛看,期望看到他的沮丧或者愤怒。
字字诛心。
很多人都以为楚子航不会说脏话,更别说尖酸刻薄,甚至在篮球场上对他犯规他都不会发火,只知道举手叫裁判。其实尖酸刻薄的话谁不会说?只要你心里埋着针一样的愤怒,现在他火了,想用心底的那些针狠狠地扎男人几下。这些话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你还小,家庭这种事……你将来就明白了。”男人果然有点手足无措,伸手似乎想去拍一下后座的楚子航,却不敢,只能缩回来挠了挠自己的脑袋。
总是这样的回答,“你将来就明白了”、“你还小不懂”、“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骗鬼!当年这二不兮兮的两人离婚,楚子航还小,哇哇大哭觉得仿佛世界末日,男人就安慰他说“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爸爸妈妈只是不一起住罢了”、“星期天还带你出去玩”什么的。楚子航信了,相信家还是这男人那女人以及自己三个人的家,结果跟着妈妈进了新家的门,看见一位叔叔梳着分头穿着睡袍露着两条毛腿彬彬有礼地打开门,楚子航不知此人何方神圣,大惊之下就把手里的冰淇淋杵他脸上了。
都这么些年了,小屁孩儿都长大了,还骗?骗鬼啊!
“你够了!好好开你的车,我的事儿别管!一会儿到家你别进去了,免得‘爸爸’不高兴!”楚子航咬着牙,把头拧向一边。
“这话说得……我才是你亲爸爸,他不高兴让他不高兴去,他算个屁啊……”男人终于有点尊严被挫伤的沮丧了。
“他不是我亲爸爸,可他参加我的家长会,他知道周末带我去游乐园,他知道我的期末成绩,他至少生日会买个书包送我!”楚子航恶狠狠地把Hermes的包往车座上一拍,“你还记得我生日么?”
“你生日我怎么不记得?”男人急赤白脸地分辩,“你是我儿子,是我和你老妈合伙把你生下来的……一听说怀上你了我们就算日子,什么时候怀上的,什么时候预产期,眼巴巴地等你。你个死小子就是不出来,多呆了两个月!我怎么会不记得?你上过生理卫生课么?生孩子也有男人的功劳,你那么聪明还不是我把你生得好?”
楚子航气得简直要笑出来,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厚脸皮的男人呢?
“很辛苦?娶个漂亮女人让漂亮女人生个孩子……很了不起?”楚子航声音都颤,“我上过生理卫生课!生孩子女人要辛苦怀胎十个月?男人要怎么样?你辛苦在哪里?”
男人蔫了,声音低落下去,“我不跟儿子讨论生理卫生问题……”
“生下来了你辛苦过么?你管过我么?你到底为什么算我的‘亲爸爸’啊?就因为你和老妈‘合伙把我生下来’?就像生产个什么东西似的?‘亲爸爸’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楚子航心情恶劣到了极致,刚压下去的火又腾腾地往上冒。
“亲爸爸就是……你……流着我的血诶。”男人斟酌着用词,“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继承你懂不懂?你就是我的一半……我知道这些年我是没怎么管过你,我对不起你,但是老爹哪有不关心小孩的?我们血脉相通我们……”
“还共存共荣呢!”楚子航冷笑。
男人沉默了,楚子航也不说话,只听成千上万的雨点重重地击打在车顶。车里的空气温度好似一下子降了许多,连空调热风也吹不开。
隔了很久男人慢慢地叹了口气,一副老生常谈的口气,“所以说你还小嘛,你不懂。等你将来自己有孩子你就明白了,生孩子就像是把自己的一半给了这个小孩一样。你好像能感觉到他在哪里,就跟心灵感应似的。你肯定会经常关心他想着他,好像就是天然的,根本不为什么。再说了,人都要死的,我死了,别人都忘记我了,可这世界上还有你,你有一半是我。就好像我在世界上留了点什么东西。”
“你只会生,不养,别人养出来的,会越来越不像你的!”
“我……我也想养。”男人讷讷地说。
音响里传来低低的笑声,楚子航一愣,没听清是电流杂音还是CD机被不小心打开了。那笑声低沉,但又宏大庄严,仿佛在青铜的古钟里回荡。他一直从后视镜里盯着男人的脸,男人的脸忽然有了变化,青色的血管瞬间就从眼角跳起,仿佛躁动的细蛇,男人脸上永远是松松垮垮的,但此时绷紧了,好像红热的铁泼上冰水淬火。
楚子航从未在男人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骤然收紧的瞳孔里透出巨大的惊恐。
车门被人轻轻叩响。
“那么大的雨,谁在外面?”楚子航扭头,看见一个黑影投在车窗上。他想难不成是高架路封路,被交警查了?他伸出手去,想把车窗降下来。
“坐回去!”男人震喝。
铺天盖地的恐惧忽然包围了楚子航。他一眼扫到了时速表,时速120公里。谁能追着这辆迈巴赫在高架路上狂奔,同时伸手敲门?
敲门声急促起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五个、越来越多的人影聚集在车外。他们隔着沾满雨水的车窗凝视楚子航,居高临下。窗外有刺眼的水银色光照进来,把楚子航和男人的脸都照得惨白。男人扭头看着楚子航,竭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说,“别怕……儿子!”
敲门声变成了尖锐的东西在钢铁和玻璃上划过的刺耳声音,楚子航想那是影子们的指甲。
“这是哪里?”楚子航忍不住尖叫起来。
男人反手抓住楚子航的手腕,生生地把他从后座拉到前座,扔在副驾驶座上。
“系上安全带!”男人低声说。此刻他已经完全没有恐惧的神情了,他的脸坚硬如生铁。
油门到底,迈巴赫车身震动,昂然加速。几秒钟内时速达到180公里,而且还在继续,因为他们没能甩掉那些影子。四面八方都有水银色的光进来,灯光里不知多少黑影围绕着迈巴赫……沉默地站着……就像是一群死神围绕在垂死者的床边。他们一同睁眼,金色的瞳孔像是火炬般亮。楚子航痛苦地抱着头,蜷缩起来。
大脑深处剧痛,凌乱的青紫色线条像是无数蛇在扭动,仿佛古老石碑上的象形文字,它们活了过来,精灵般舞蹈。种种他在最深的梦魇中都不敢想象的画面在眼前闪灭,额间裂开金色瞳孔的年轻人躺在黑石的王座上,胸口插着白骨的长剑;少女们在石刻的祭坛上翻滚,发出痛苦的尖叫,好似分娩的前兆;黑色的翼在夕阳下扬起遮蔽半个天空;铜柱上被缚的女人缓缓展开眼,她的白发飞舞,眼中流下两行浓腥的血……
就像是在太古的黑暗里,看蛇群舞蹈,那些蛇用奇诡的语言向他讲述失落的历史。
“是‘灵视’,你的血统在被开启,这样强的反应,不知道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男人握紧楚子航的手,“我总希望这一天……晚一点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楚子航慢慢地抬起头,就像从一场一生那么漫长的噩梦里醒来。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像一个近视多年的人戴上了眼镜,世界忽然变得异常清晰,视力、听力乃至于嗅觉都苏醒了。他茫然地看着男人,男人伸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顶,说不清是关怀还是悲哀。
“这是怎么了?我们要死了么?”楚子航问。
“儿子,欢迎来到,”男人深吸了一口气,“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
“刚才,还有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跟别人说,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他们会以为你疯了。”男人说,“其实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我觉得更开心一点,所以我总是想你最好晚点明白这一切。我总想离你远一点,这样就不会把你卷进来,但今天接到你的短信……我还是没忍住去接你……好吧,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个老爹要想在儿子心里树立个人形象就得爷们一点,以前一直都没有机会。”男人舔了舔嘴唇,“这些家伙要给我一个舞台牛逼一把么?也不赖!”
楚子航听不懂,他想男人大概是吓傻了,怎么满嘴都是胡话?
迈巴赫已经达到了极速,275公里每小时,发动机转速表的指针跳入了危险的红区。男人把油门踩到底,紧握方向盘直视前方,前方只有水银般的光,什么都看不清,他们像是奔向银色的大海。苍白色、没有掌纹的手印在挡风玻璃上,“砰砰”作响。影子拍打着四面的车窗,力量大得能打碎防爆玻璃。
男人伸手从车门里拔出了漆黑的伞。
现在这个时候拿伞难道是要下车去跟那些影子谈谈?楚子航愣了一下,忽然看清了,那不是伞,是刀,修长的日本刀,漆黑的鞘,没有刀镡。那是柄虔敬的刀,楚子航看过一本叫《日本刀的知识》的书,在日本,刀匠只会在两种刀上不加刀镡,贫穷浪人的佩刀,或者敬神的御神刀。御神刀根本不会被用来斩切,刀镡无用,而这柄刀考究而复古的鲨皮鞘说明它根本就是件工艺品。
刀从鞘中滑出,刃光清澈如水。
楚子航傻了。怎么回事?男人不是个司机么?他就该是个陪着小心接送老板的废柴啊!可此时此刻他握着刀,看起来跃跃欲试,身上透出矛枪般的锐气……就凭那柄工艺刀?
“御神刀·村雨,注定会杀死德川家人的妖刀,听说过没有?”男人把刀横架在方向盘上,“原物早就毁了,他们重新用再生金属铸造,在祗园神社里供奉了十年。”
男人的手腕上青筋怒跳。他反手握刀,直刺左侧车门。长刀洞穿铸铝车门,嵌在里面,半截刀身暴露于外。男人猛踩刹车,速度表指数急降,车轮在地面上滑动,接近失控的边缘。浓腥的血在风中拉出十几米长的黑色飘带,又立刻被暴雨洗去。那些黑影来不及减速,左侧的一群被外面的半截刀身一气斩断,甚至来不及发出哀嚎。简单也纯粹的杀戮,就像是那些影子以时速250公里撞上锋利的刀刃。黑血泼满了左侧的全部车窗,甚至从缝隙里渗进来。楚子航抱着头,不停地颤抖。
御神刀·村雨,那是一柄仿制的工艺刀么?它被铸出来完全就是要杀人!坚韧的刀身能切开十几个人的骨骼而不折断。这种杀人方式……这男人,还有整个世界……难道都疯了么?
男人立刻把油门踩到底,轮胎和地面剧烈摩擦,发出了刺耳的噪音。这是“响胎”,动力已经超过了轮胎的极限,透过空气过滤仍能闻见轮胎烧焦的臭味。男人猛打方向盘,迈巴赫失速旋转,2.7吨的沉重车身把那些黑影扫了出去,撞击在路旁的护栏上,金属护栏发出裂响。
四面车窗玻璃都被涂上了黑色的血,又被暴雨冲刷。
简直是地狱。
剧烈的旋转中,男人伸手按住楚子航的头,掌心温暖。楚子航忽然想到小时候,男人女人和他还是一家人的时候,男人带他去游乐园坐旋转木马,也是这样轻轻按着他的头。
车身停下,整个倒转过来。男人一脚踩下,又是油门到底,迈巴赫如一匹暴怒的公野马,沿着来路直冲回去。车轮下传来令人心悸的声音,好像是骨骼被碾碎的声音……车身不停地震动,一个又一个黑影被撞飞出去。男人始终踩死了油门,没有半点表情。这辆车在他手里成了屠杀的机器。楚子航不敢相信这么个没用的男人,会忽然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鬼。
“别怕,死侍那种东西……没有公民权。”男人嘶哑地说,“他们不是人,所以法律不保护他们!”
一个黑影没有被撞飞,他比其他的黑影都高大,魁梧得像是个巨人。他用双手撑住了车头,被迈巴赫顶着急退,双脚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暴雨中他金黄色的眼瞳似乎燃烧起来。这一幕本该出现在“超人”或者“蜘蛛侠”的电影里,对于普通人来说,巨大的地面摩擦力会让他的关节脱臼、腿骨折断。
“去死!”男人低喝。迈巴赫顶着黑影撞在护栏上,男人换挡倒车,再换挡,加速,又一次撞上去,接着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把那根护栏撞断了,黑影眼中的金色才黯淡下来,像是耗尽了油的枯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男人调转车头,加速逃离,楚子航战战兢兢地从后窗看出去,那些被撞倒的黑影缓缓爬了起来,金色的眼瞳飘忽闪烁,默默地看着他们远去。
“那些……那些是什么人?打……打110!”楚子航畏惧地看着男人。
“没用的,你的手机大概没有信号。”男人低声说。
“至于什么人……解释起来可就费工夫了。”一会儿,他又说。
“别怕,儿子,一日是老爹,终生是老爹,老爹还是老爹,不是怪物。”男人看了楚子航一眼,立刻理解了儿子眼里惊恐的表情。
“放心放心,其实你爹我很能的,只不过露相不真人……”
看起来男人确实还是那个男人,至少他还是那么啰嗦。但楚子航看得出男人一点都不轻松。他满脸都是汗,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身子躬得像虾米,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手机果然没信号。楚子航打开收音机,只有电流杂音。他再打开GPS,同样搜索不到卫星信号。一切的一切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人在高架路上?这条路上满是监控探头,发生了这样严重的事故,却没有路警赶来。他们好像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这个空间里只有高架路、暴风雨、黑影和这辆迈巴赫。
“简单地说,就是你的血统跟别人不太一样。”沉默了很久,男人给出了这个不太靠谱的解释。
“不要好像世界末日一样,血统不一样也不是多么丢人的事,你爹我血统也跟人不一样,没有我遗传你,你就很正常了。”
男人抓了抓头,“算了,先别说这个,以后有时间慢慢给你解释……其实出国也蛮好的,但是记得不要申请一家叫卡塞尔的学院,那学院里都是一群疯子。”
“我说你后爹会把家产留给你么?你可要千万看着他,别让他在外面包二奶……到时候就有人跟你抢家产了。”男人认真地说。
“你看过《印第安纳·琼斯》么?里面教授和他儿子很赞!我一生的梦想就是那样,老爸在前面开车,儿子在后面驾着机关枪扫射!”
真的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这个时候他还能话痨,还有点眉飞色舞起来。
他们狂奔了十几分钟,按时速算已经跑了四十多公里。黑影们没有追上来,水银般的灯光也看不见了,楚子航狂跳的心率慢慢恢复正常,这世界上总不会有什么人跑得和极速的迈巴赫一样快吧?他们应该已经把那些黑影甩了四十公里之远。
“现在去哪里?”楚子航问。
“不知道,他们还在……还没走……因为雨还没有停,要找到出口。”男人依然踩死了油门狂奔。楚子航看得出,他的紧张一点都没有缓解。
雨还没有停?什么意思?雨和那些黑影又有什么关系?楚子航头痛欲裂。
路旁一闪而过的减速标志上显示前方一公里是收费站,亮白的灯光从一片漆黑中浮现。男人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应该到正常区域了。过了收费站你就下车走,看看有没有过路的车搭个便车送你回去,让你那爸爸给人一点钱就好了。”男人摸了几张钞票在手里准备付过路费,又伸手把嵌在车门里的刀拔了下来。
“你去哪里?”楚子航问。
“他们会追着我。”男人说,“别担心,你老爹真的很能的,还有这台车,900万的迈巴赫,不是闹着玩的,我跑得比他们快。”
什么时候了,还在炫耀自己的车?楚子航无语地看着男人。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男人笑,“不过真的没事,我还要去参加你的家长会呢。放心吧……儿子。”
迈巴赫没有减速,收费站越来越近,炽烈的白光让人觉得温暖,像是夜行人在迷雾中看见了旅社屋檐下的油灯,不由得加快脚步,到了那里就能放下一切不安。楚子航和男人都热切地望向前方。
车猛地减速,刹车片刺耳地嘶叫着。
“不……不对!”男人嘶哑地说。
楚子航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前方的灯光透出的不仅仅是温暖,还有庄严和宏大,就像是……朝圣的人迈向神堂。
对的!那种渴望接近的心情不是在海里看见灯塔,而是虔诚的拜谒神的感觉!所以急欲亲近,急欲亲近神的光辉。
可是楚子航不信神,什么神都不信……在他看见那灯光之前。
他们停下了,可灯光却向他们逼近,那些放射在黑暗和雨水中的、丝丝缕缕的白光。
楚子航听见了马嘶声,他觉得那是幻觉。虽然很像马嘶声,可如果真的认可了那是马嘶声,那匹马该是何等的庞然大物!它的吼声沉雄,像是把雷含在嘴里吼叫,它的鼻孔里射出电光来。
“要听老爹的话,不要离我太远,也不要靠得太近。”男人扭头看着楚子航,“就像是小时候我带你放风筝。”
风筝从不会离开放风筝的人很远,因为之间连着风筝线。远离的那一刻,是风筝线断掉的时候。
楚子航点了点头。
“系好安全带!”男人全力踩下油门。
迈巴赫以最大的加速度冲了出去,冲向白光,直撞上去。水雾被斩开,楚子航忽然看清楚了,那白色的光芒中站着……
他的世界观崩塌了,以前他所相信的一切完全破灭,世界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样!
白色光芒中站着山一样魁伟的骏马,它披挂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白色毛皮上流淌着晶石般的辉光,八条雄壮的马腿就像是轮式起重机用来稳定车身的支架。它用暗金色的马掌抠着地面,坚硬的路面被它翻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马脸上戴着面具,每次雷鸣般地嘶叫之后,面具上的金属鼻孔里就喷出电光的细屑。
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色阴影,全身暗金色的沉重甲胄,雨水洒在上面,甲胄像蒙着一层微光。他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枪身的弧线像是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带着铁面的脸上,唯一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般照亮了周围。
北欧神话中,阿斯神族的主神,奥丁!
楚子航在一本书中读到过他的故事。现在他来了,一如传说中,骑着八足骏马Sleipnir,提着由世界树树枝制成的长枪Gungnir,穿着暗金色的甲胄,披着暗蓝色的风氅,独目!
他本该只存在于文字和壁画里!
迈巴赫轰然撞了上去,Sleipnir嘶吼着,四枚前蹄扬起在空中。四周的雨水全部汇聚过来阻挡在奥丁的面前,冲击在迈巴赫的正面。楚子航完全看不见前面了,迎面而来的仿佛是一条瀑布。迈巴赫巨大的动能在短短几米里就被完全消解,车辆报警,安全气囊弹出,这样才让楚子航的颈椎没有瞬间断掉。
水流把迈巴赫推了出去。Sleipnir八足缓缓跪地停住,奥丁把Gungnir插进湿润的沥青路面,以神马为御座。成群的黑影从奥丁的身后走了出来,像是一群要行弥撒的牧师,他们围绕在四面八方,一模一样的黑衣,一模一样的苍白的脸,一模一样的空洞的闪着金色光芒的双瞳。迈巴赫被彻底地包围了。看起来神明的战术也和人类类似。
“下车。”男人低声说。
楚子航迈动双腿,机械地跟着男人下车,和男人并肩站在雪亮的前大灯中,男人一手提着长刀,一手伸过来挽着楚子航。
“不要怕……虽然第一次看见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可是怕是没用的。本来不想让你看到这些,可既然看到了,就不要错过机会。睁大眼睛!”
楚子航紧紧地握住男人的手,他从未觉得男人有这么高大,山一样不可撼动。天上地下都是雨,雨之外是无边的黑暗。脚下是宽阔的高架路,四面八方都是透明的水幕,仿佛世界上一切的雨都汇集在这片空间里,雨流和雨流之间并排挨着,没有空隙。
“你竟然敢撞向神的御座!”雨里传来奥丁低沉的声音。
“我是个司机,开车开得太多难免手滑。”男人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要的是什么,可以,交给你们没问题。”
他摸了摸楚子航的头,“去把后备箱的箱子拿出来,黑色的,上面有个银色的标记。”
后备箱里果然有一只黑色的手提箱,特制的皮面粗糙而坚韧,上面是一块银色的铭牌,刻着一株茂盛生长的世界树。
楚子航把手提箱交给男人,男人掂了掂,仍旧交给楚子航,看着奥丁,“我准备好了。”
“那么,人类!觐见吧!”
“以前你很多次都不听话,但这次一定要听我的话,”男人凑在楚子航的耳边低声说,“记得,不要离开我,却也不要靠得太近。但我说‘跑’的时候,你就要往车这边跑,千万别回头,千万别回头!”
“嗯!”楚子航颤抖着。
黑影们围了上来,裹着男人和楚子航前进,他们交头接耳窃窃低语,用的是某种古老的语言,仿佛吟唱仿佛哭泣,楚子航一句都听不懂,但脑海里那些蛇一样的线条正在苏醒,变幻无穷。忽然间他听懂了,那些透着渴望的亡者之音:
“人类啊……”
“又见到人类了……”
“那孩子的血统……”
“让人垂涎的鲜肉啊……”
“口渴……”
楚子航捂住耳朵,惊恐地四顾。那些影子的脸都是一样的,都没有表情,可每张脸上都写着太多太多的往事。
“你听到的,我也听到了。别怕,老爹在你身边。”男人低声说。
男人站住了,距离奥丁大约一百米,距离背后的迈巴赫也是一百米,恰好在中间的位置。雨水不停地冲刷着他手中的长刀。
“我觉得即便把东西给你,你也不会放我们走。”男人说。
他劈开双腿,湿透的长裤被冷风吹得飒飒地飘动,如一个街面上的流氓那么拉风。但是在神一样的东西面前流露出流氓气?
“我将许诺你们生命。”奥丁说,“神,从不对凡人撒谎。”
“变得像这些死人一样?”男人用拇指指着周围的黑影。
“不,你们的血统远比他们优秀,你们会更加强大。”
“没得商量?”
“凡是到过这国的人,便能再回归这国,因此来到这里的人必须每个都是神的仆人。”
“儿子,他们说你在市队里是中锋,很擅长突防?”男人凑近楚子航耳边。
楚子航紧张地点头。
“谈判破裂了,”男人说,“把箱子给我。”
他接过箱子,轻轻抚摸楚子航的头,“要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每一句,”他猛地一巴掌拍在楚子航屁股上,咆哮,“跑!”
楚子航想都没想,发疯一样掉头往车的方向跑。已经很长时间了,这男人说的话他再也不相信,可是在这个雨夜他握着男人温暖的手,忽然又变成了依赖父亲的孩子。
男人把手提箱扔向奥丁,仿佛是吸引恶狼的鲜肉,半数影子拥向手提箱,半数影子堵截男人和楚子航。他们的形体因为速度而扭曲,像是从地上跃起的长蛇,男人跟着楚子航一起往回跑,也许是因为人到中年,所以他没有楚子航跑得快,两人一点点拉开了距离。男人看着楚子航的背影越来越远,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跑得真快,小兔崽子。”
他猛地旋转,长刀带起一道刺眼的弧光,雨水溅开成圆。
楚子航听见后面有可怕的声音追了上来,血液从伤口里涌出的声音,骨骼在刀锋下断裂的声音,混在暴风雨里。
他居然听见影子们的哀嚎了,“痛啊”、“痛死我了”、“痛得像是要烧起来了”……绝望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哀嚎。
浓腥却没有温度的血液溅在他背后,雨水都洗刷不掉。男人始终在他背后,他鼓足勇气扭头看了一眼,男人狮子般挥刀,一个又一个影子在刀光中裂开。
透明的气幕在雨中张开,男人在喉咙深处爆出高亢的吼叫,和那些黑影的私语一样来自浩瀚远古。
气幕笼罩到的地方,时间的流动慢了下来,似乎风和雨都变得黏稠了,黑影们也慢了下来,一切就像一部慢放的电影。只有男人自己没有受到影响,他返身挥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脚下缓慢地溅起,影子们浓腥的黑血缓慢地溢出,都暂时地悬停在空气里,仿佛浓墨漂浮在水中。墨色里男人的刀光就像银色的飞燕。
楚子航从未想到一个男人会这么威风,而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他终于扑进了车里,扭头冲着雨幕中大喊,“爸爸!”
忽然间,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风筝线断了。
那是他和男人之间的风筝线,很长很长时间以来,他只有隔很久才会见到男人,但始终有一根线在他和男人之间。可现在这根线断了。
男人没有跟他一起往回跑。摆脱这群黑影之后男人已经折返,奔向了奥丁!
那些拿到箱子的黑影已经反扑回来了,男人的领域也扩张到笼罩了所有人。但奥丁没有慢下来,他拔出Gungnir,击出,闪电流窜。一瞬之间无数次刺击,这支神话里永远会命中目标的长枪,它的每一记突刺都带着暗金色的微光,弧形的光线围绕着男人,向着他的不同要害攻击,仿佛密集的流星雨。
男人根本不理睬黑影,他在流星中闪避,挥着刀旋转,踩着黑影高跳起来,劈斩!向着奥丁!向着神的头颅!
他背上忽然涌出鲜血,他坠落下去,落在黑影中。被他闪过的“流星”仿佛萤火虫回旋飞行,从背后击中了他。奥丁收回了Gungnir,黑影们步步逼近男人。
“儿子!开车走!”男人猛地回头对楚子航吼叫,他浑身蒸腾起浓郁的、血红色的雾气。
楚子航明白了,男人只是要把包围他们的那些黑影都吸引到他自己身边去,他用自己为诱饵。
“要听话!记得你答应我的事。”男人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奥丁,却是在对楚子航说话,“如果我死了,我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有你,你如果也死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儿子,要相信老爹,你活下去,我们才有再见的日子。”男人活动着流血的胳膊,“你留在这里,老爹还有一些大招用不出来啊。”
“那台车很棒的,九百万的货色,他妈的花了那么多钱的东西,神都挡不住!”
楚子航对着没有钥匙的中控台,他明白了男人刚才跟他炫耀的是什么,这台车有三个人可以唤醒引擎,第三个是他。
“启动。”他说。
引擎咆哮。
“做得好极了,儿子!”男人举刀,声如雷霆。
楚子航倒挡起步,车飞速后退,男人偷偷教过他开车,用的就是这台迈巴赫,他们曾打开天窗奔跑在春天郊外的土路上。
迈巴赫撞击在一层看不清楚的雨幕上,旋转的风拍在车身上,四周水壁挤压过来,拼命吼叫的十二缸引擎达到了最大功率,却无法推动车身离开这里。
“嘿!神!芝麻开门啦!”男人咆哮着把长刀掷向八足骏马的马头,Gungnir再次击出,男人跃起,被无数金色流星包围。
水壁的力量瞬间减弱,迈巴赫咆哮着冲破了它,没入浓浓的夜色中。
楚子航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机械地驾着车飞奔在雨中,车内音响不知何时又开了,女儿在和父亲对唱:
女儿,亲爱的女儿,我给你的安排并没错,
我把你嫁给豪门的儿子,
一旦我老去, 他将是你依靠的男人,
他还小,但他在长大。
他忽然听懂了这首歌。
这就是男人要留给他的话。他是儿子还是女儿都不重要,男人把他送入了豪门,因为男人对自己的人生没有把握。男人希望儿子能过得好,将来有所依靠。
这是个永远生活在双重身份中的男人,他只在很少数的时候凶猛凌厉,在多数人眼里他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男人。但是那凶猛凌厉的一面他又不敢暴露给儿子,于是他只能以司机的面目出现,偷空接儿子放学,他能做到的仅限于此。许多次他开着这辆迈巴赫等在校门外,可是看见那辆奔驰S500开进来了就缩缩头离开,他相信自己的“女儿”有了依靠,然后他远远地逃离了。
“你将来就明白了。”
现在楚子航已经明白了,男人呢……男人可能已经死了。
什么是死?
是终点,是永诀,是不可挽回,是再也握不到的手、感觉不到的温度,再也说不出口的“对不起”。
楚子航猛踩刹车。车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停在雨幕中,横在空荡荡的高架路上。他打开天窗,靠在座椅靠背上,哮喘般大口呼吸,仰望天空。仿佛全世界的雨都从那个天窗里灌进来,坚硬的冰冷的雨抽在他的脸上,可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有耳边穿插回放着男人的声音和那首歌。
“启动!启动!”他忽然对着中控台大吼。
引擎发出低沉无力的声音,这台车已经达到了极限,再也没法开动。
楚子航撞开车门扑了下去,逆着风雨狂奔。此刻他忽然明白,他是真真正正地要失去那个男人了。什么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什么答应男人的话,他都抛在脑后了,他疯了,不怕黑影不怕奥丁也不怕Gungnir,他要去找那个男人。
大雨中小小的身影坐在迈巴赫的车顶上望着他远去,双眼闪动着淡淡的金色,哼唱着那支爱尔兰民歌。
2004年7月3日,0407号台风“蒲公英”在这座城市登陆,暴雨,十级大风,城里放了三天的假。
对于这座滨海城市里的人们来说,台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此没有人慌乱,反而是高高兴兴地在家享受意外的三天假期。台风天没法出门,全家人就其乐融融地坐在电视机前看综艺节目,父母正好借机弥补一下平时没空陪孩子的遗憾。
当然台风过境肯定会造成一些麻烦,譬如高架路虽然被及时封闭了,但依然有些司机把车开了上去。最后风速大到他们不敢开了,警车也没法上去接他们,只好通过手机让他们靠着路边护栏停下,把车窗关死,在暴风雨里硬熬一夜。多亏这种措施,没有车被飓风掀翻,只是车漆都在护栏上磨花了,发动机也进水了。一早风速降了,拖车就开上高架路一辆辆地往外拖。每个被救下来的人都狂喜,车坏了没什么,有保险赔,死里逃生什么都好,下了高架路就跟守在那里的亲人拥抱,年轻人们热吻,大爷大妈老泪涟涟,好不感人的场面。
最后守在出口的人一家家地离开了,只剩下一个男孩。他没有打伞,全身都湿透了,站在人群后面,盯着每一辆被拖下来的车看。他好像要冻僵了,嘴唇发紫,微微颤抖,可一直没动。最后所有拖车也都集合了就要撤离的时候,男孩走到负责的警察身边问:“没有了么?”
“没有了,”警察说,“没找到你家里人?别担心,高架路上的人我们都救出来了,没人受伤,没遇上肯定是错过了。回家看看吧。”
男孩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微弱的东西最终熄灭了。沉默很久之后,他慢慢地蹲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不说话。
警察看不见男孩的脸,觉得他是在哭,于是想上去拍拍他肩膀安慰几句,一个男孩子,就算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也犯不着哭嘛,有困难找警察……
但他忽然止步了……他不敢走上前去,他清楚地看见男孩撑在地上的双手十指弯曲成爪,深深地抓进沥青路面里。他来不及想何以一个中学男生有这样可怖的力量,只是本能地感觉到那瘦削身体里爆发出的惊涛骇浪般的……悲伤。
2010年7月12日夜,这座城市又下起了雨。细雨绵绵。
南非世界杯决赛,西班牙对荷兰,街上空荡荡的,红绿灯孤单地来回变化。整座城市的人都聚在不同的电视机前,喝着啤酒,大喊好球臭球。
楚子航平躺在黑暗里,双手交叠在胸口,盯着屋顶的珐琅吊灯。隔壁传来妈妈和闺蜜们的尖叫,大概是进球了。她们已经干掉一箱啤酒了,再这么喝下去,这组漂亮怪阿姨就会穿着低胸的丝绸睡衣跑到花园里,手拉着手发癫。不过也没什么,随她们闹吧,偶尔发发疯也好。
今晚妈妈已经喝过牛奶了。
楚子航在背他的日记,他的日记不写在纸上也不写在电子文档里,而是写在大脑里。里面有很多的画面,一帧帧地过,有的是他骑在那个男人的脖子上喊着“驾驾驾”;有的是男人给他买的唯一一件值钱玩具,一套轨道火车;还有就是那个男人自评人生里最拉风的画面,两腿分立,提着一柄御神或者弑神的刀……每晚睡前,楚子航都会回想一次,回想每个细节,直到确认自己没有忘记什么。
“脑科学导论”的教员富山雅史说,人的记忆很靠不住,就像一块容易被消磁的破硬盘。过去的事情就像是画在沙地上的画,时间流逝,沙被风吹走,记忆模糊,最后化成茫茫的一片,再也无法分辨。富山雅史说这其实是人的自我保护功能,试想你能记住过去的每个细节,永志不忘,那么一生里最令你悲伤、疼痛、哀愁的画面就会不断地折磨你,你总也不能从过去的坏状态里走出来。
可楚子航不想忘记,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还记着那个男人了。如果他也忘了,那个男人会像根本不曾存在过。
那个男人说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证明他的存在,就是流着他一半血的楚子航。
“爸爸,又下雨啊。”回忆完最后一个画面,楚子航轻声说。
雨劈里啪啦打在窗上,他缓缓阖上眼睛,睡着了。